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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最後一頭野牛死去(特色飲食的消失之二)

當最後一頭野牛死去(特色飲食的消失之二)

閱讀古人留下的食譜,我時常覺得驚訝,為甚麼那麼多看來十分可口十分精緻的食品和菜式,今天就沒有人願意再做了呢?好東西不是才該更能經受時間的洗汰,一路流傳下去嗎?如果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這或許就像不少十幾二十年前還在香港坊間流傳的老菜,時人不製,就只是因為它太過費工,又賣不起好價錢,出於經濟考慮,只好任其消逝。當然,也有食材的問題,有些東西現代人不愛吃(例如魚腸和禾蟲);有些東西現代人不肯再吃(例如禾花雀與狗肉);還有些東西是現在根本找不到了,整個物種徹底滅絕。

可滅絕的,又豈止於物種?我們習慣了所謂的現代生活,吃慣了現代化的食物,大概很難明白飲食的演變未必像我們所以為的那樣溫文爾雅,從古代到現代一步步漸漸交替,就只是些經濟的理由,就只是個別食材之荒棄。不,飲食文化的變化還可以是很暴力的,充滿血迹與淚痕,是長年的羞辱與不盡的傷害。我在北美原住民保留區賭場看到的胖子就是這幾百年來的羞辱與傷害的肉體見證。

大概是近來自己身體轉壞,我開始關心食物與健康的關係。查了一下,發現原來世界各地最容易因為飲食問題而患上「文明病」的,竟然都是些比較傳統的原住民群落。北美洲那些保留區內的居民就要比一般美國人和加拿大人更容易得到糖尿病與冠心病,見到他們的體形與生活方式,恐怕這都不難理解。我二十多年前初訪美國,一些移民已久的長輩就以一種典型的華人口吻向我介紹原住民的情況:「那些印地安人愛喝酒,整日無所事事,好吃懶做,有政府養着,所以愈大愈多病」(我懷疑在華人眼中,這個世上到底有誰是不懶的)。肥胖等於懶惰,這是現代資本主義倫理流行下的審美觀念,由於它太過流行,所以很多人就近乎本能地把肥胖問題尤其嚴重的原住民看成一群懶漢。

但兩、三百年前,這些原住民的祖先卻曾是大地上最精壯的人群,能在杉樹林中餓着肚子度過漫長的冬季,也能在草原上每日步行數十公里以追尋獵物蹤迹。就拿「歐吉布威族」(Ojibwe)來說好了,他們往往分成各股以家庭為核心的小社群,每群不超過五十人。春天來了,他們就一起聚在湖濱河畔打魚;晚夏時份,就遷至水草茂盛的沼澤地帶採集野米;秋季既至,則散成小股潛入莽原捕獵;盛雪隆冬,別的東西都沒有了,便在楓樹林中採糖度日。換句話說,這是典型的採集遊獵,很有舊石器時代的味道。這種生活非常艱苦,常常要為卡路里擔憂(當然不是擔憂卡路里太多)。他們的飽足與飢餓是隨季節交替的,好時節盡量多吃,困乏時耐心熬過。在這種情況底下,他們又怎麼可能會有糖尿病呢?最常見的致死原因,多是外傷以及傷口上的細菌感染。

然後白人來了,砍伐他們的樹林,名之為「開拓」;把他們固定在同一塊方便現代行政區域管理的土地,名之為「保留」。所以他們失去了木材,那本是製造木舟與一切飲食用具的材料(他們煮食的工具以木製的籃子);所以他們也失去了隨季節變換而流動遷移的機會。又由於白人政府認為他們的「原始生活方式太野蠻」,所以開始逼着他們的婦女耕種(主要是種玉米和麥子),並且讓男子成為白人公司的伐木工人。出於善心,白人甚至還把他們的小孩全都送到寄宿學校受教育,長久與家人失散。這麼一來,過去那種整個家族整個社群一起分工協作的勞動生活也就破產了。

歐吉布威人算好了,「蘇族」(Sioux)的變化更加劇烈,因為他們長年倚賴的北美野牛全被文明的白人系統殺光。

最後,北美各個部族就開始吃那有名的「炸包」(frybread)。他們的食物傳統消失了,不是因為不珍惜傳統,也不是貪圖便利,而是因為一整套生活方式的基礎(土地、社會結構,以及移動的自由)盡皆滅絕。

原文刊在飲食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