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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效率?選擇?——從醫療改革說起

公平?效率?選擇?——從醫療改革說起

作者按:本文曾見諸《社聯政策報》2012年10月第13期,現時拿出來重刊,方便大家了解自願醫保背後一些較易被忽略的問題。

不同發達國家醫療經費的主要來源,有以一般稅收為主、公營服務主導的體系,也有以社會保險為主、全民保障的體系,還有以私營醫保、私營服務為主(美國)和儲蓄主導(新加坡)的體系。

若問不同體系的最基本道德基礎是什麼,政策制度的「公平性」自然是首要考慮。很明顯公營主導和社會保險,對所有公民一視同仁,故更能照顧到公平的原則。不過由於不論貧富,均一律取得同等的政策待遇,故無法實現財富再分配帶來的公平效果。相反,美國以私營主導的體系,則難免令「貧者愈貧,富者愈富」,完全犧牲公平的原則。

在「成本效益」方面,美國醫療開支龐大得即近失控,已是全球公認的事實(表一左欄);儲蓄制度則令新加坡開支極為偏低;至於採用公營主導或社會保險的國家,總醫療開支佔GDP的比率大同小異。公營主導的香港醫療體系,在控制成本方面亦做得非常好,以香港人均壽命位居全球首位,可見我們的公營體系質素成效乃冠絕全球。

香港醫療體系的主要問題,則是選擇。公營主導儘管可局部引入內部競爭,但一般卻更像大鑊飯制度,為了照顧公平而犧牲個人的選擇。香港的公立醫院面向所有市民,不論貧富,皆一視同仁,因此大家亦只能乖乖排隊輪候,不想吃大鑊飯的話,便只得支付極昂貴的私家醫院價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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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還要談醫療改革?

既然現時香港醫療體系已表現甚佳,為何我們還要談醫療改革?萬一變成美國的情況,豈不是更加糟糕百倍?筆者大致認同很多民間團體的意見,就算不推醫改,香港的情況也差不到那裡去,但萬一胡亂改革,動搖香港醫療體系的道德基礎,便會恨錯難返。觀乎特區政府15年來的整體表現,難免令人憂慮。

特區政府仍很積極推動自願醫保計劃,筆者曾於2006年《能醫不自醫——香港醫療改革的難產與生機》一書中,分析推行自願醫保仍是利大於弊:

自願醫保只是一種輔助融資安排,並無改變香港公營主導的體系和既有的公平原則;自願醫保只是鼓勵市民自願購買,不喜歡的大可繼續留在公營體系,其質素成效不會受到影響;然而,自願醫保卻能為市民提供一個額外選擇,毋須迫所有人在同一條隊輪候服務;更重要的是,自願醫保讓「能者自付」,從而騰空公營服務給更加有需要的人,讓公共開支用在最有需要的人身上,使醫療體系的資源分配更公平;醫改可以把現時毫無監管的市場規範化,提升醫保市場的成效和服務質素,減少醫療資源不必要的流失;

此外,政府亦可通過財稅誘因,鼓勵市民及早準備未雨綢繆,避免醫療開支變成下一代人的沉重負擔,減輕了跨代社會不公平的問題。

醫療改革方案,力求平衡公平、效率和選擇的原則,亦平衡不同持份者的聲音,基層和中產均各有得;政府、私家醫院、以至保險界亦各得其所,整個醫療體系的道德基礎,理論上亦能得以擴大和鞏固。可惜的是,這個如意算盤最終卻無法打響,在政策具體執行細節中出現了偏差,甚至和改革原意背道而馳,可能動搖香港醫療體系的道德基礎。「魔鬼不在別處,就在細節。」經此一役,筆者對這句話的感受,相信要遠較任何人都深。

從理念到實踐的鴻溝:醫療改革的根本道德風險問題

問題一:行政長官曾蔭權於2009年宣佈推動六大產業,醫療產業是其中之一,加上自由行政策和雙非孕婦,內地客早已迫爆香港的私家醫院,還何來額外床位應付自願醫保的新增需求?周一嶽雖已宣布增建四家私院,並限制外來顧客的比例,但其實眾所周知,在香港醫學界的專業壟斷下,醫生的數目並不會同時增加。如此推動醫療產業的唯一結果是:公立醫院醫生大逃亡,齊齊轉向私院為內地富豪服務!就算連港大醫學院亦不甘後人,跑到深圳去開設高級分店!

問題二:根據2008年諮詢文件的初衷,參加醫保計劃的市民,日後一旦繼續選用公立醫院,便會按市場價格由保險公司付費。公立醫院以市價接收已投保病人,不但不會帶來額外的服務壓力,政府亦毋須擔心私院迫爆的問題;但在2010年的文件中,這項建議卻不見了,意味數以十萬計買了保險的市民,仍只須支付極低廉價格使用公立醫院服務,巨額成本繼續由政府通過稅收補貼,保險公司則做了全球歷來最大宗的無本生意!

問題三:假如自願醫保覆蓋公立醫院,醫管局便可藉此開源,增加醫護數目和提高服務水平,以挽留因工作壓力過大而流失的人手;但現時自願醫保不覆蓋公立醫院,勢必引發更嚴重的醫護人員逃亡潮,轉向私院為內地富豪和投保市民服務!公立醫院人手短缺則更形凸顯,帶來沒完沒了的惡性循環!

問題四:除了推動保險業界統一保單條款,避免保險公司走法律罅,財政司司長曾俊華還預留了500億,作為推動自願醫保的啟動基金。政府有所承擔原是好事,並可藉此誘使市民為未來需要及早儲蓄,但2010年的諮詢文件卻建議,自願醫保附帶的儲蓄部分,只能用於退休後繳交保費之用。試想香港現時已有逾200萬市民早已自發投保,政府真正要做的便是令他們「得物有所用」,不會買了保險卻得不到賠償;現時政府卻由加強監管保險業,變成用500億補貼保險業,這又豈止是差之毫厘,謬之千里可以形容!

改革扭曲動搖道德基礎

這樣的自願醫保方案一旦落實,將難免牽一髮動全身,動搖香港醫療政策的既有道德基礎。

首先,儘管新一屆政府已叫停接收雙非孕婦,紓緩了內地客迫爆私家醫院的問題,但南來求醫的病人有增無減,自願醫保則只會進一步從公立醫院搶走資深醫生,公營體系的醫護人手壓力勢必增加,進一步影響服務的成效,令病人輪候時間不斷延長。無論政府如何增加對醫管局的撥款,亦難以維持既有的醫療質素。

其次,以公帑資助市民自願購買醫保,其原意是提供一個「退出」(opt-out)的機制,讓市民通過投保退出公營資助的行列,此後已投保的市民若選用公立醫院,便應按市場價格由保險公司付費。政府建議投入500億作補貼,但投保人卻繼續廉價享用公立醫院,這一方面意味著他們可以取得雙重補貼,另一方面,保險公司則坐享豐厚利潤,有違公共開支的公平分配的原則。

其三,有了「退出」機制,則無論是公帑資助或投保人自付的保費,日後通過自願醫保投入醫療體系的新增資源,均將由公立和私家醫院在公平基礎上,通過市場競爭來取得最多顧客,打破公私營體系長期分割的局面,從而刺激管理成效和服務質素的提升。但自願醫保則不但強化既有的公私營分割,讓巨額新增資源、包括500億巨資補貼直接流向私營體系。無論如何,這都不可能是一個公平運用公共開支的做法。

其四,500億巨資成為發展私營體系的強力催化劑,亦將大大扭曲原已失衡的私家醫院供求情況。以大量公帑培訓出來的醫生,在制度扭曲下愈益變得金錢掛帥;保險公司無端多了500億生意額,亦必然盡最大努力爭取撥入自己的口袋裏,同步在壟斷市場中擄取最大租值(rent seeking)。如此改革所帶來的巨大道德風險,將令日後香港醫療製造「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的局面,只有少數中上階層人士仍能享受高質的私營服務,大部分基層市民則留在每況愈下的公營體系內。

最後,推行自願醫保的根本道德基礎,乃是鼓勵市民「能者自付」,自願付出保費以取得更多服務選擇。但現時的方案,卻反而迫使投保人轉用私家醫院,與內地客爭逐全港僅有的4000張私家病床,大大限制了投保人服務選擇的範圍,並有可能淪為部分無良醫院宰割的肥肉。一旦私家醫院無法承受需求壓力,又或發現某些奇難雜症成本過高,便會把病人重新推到公立醫院去,由公立醫院代為執爛攤子,已投保的市民繼續依賴公帑支持的公營醫療體系,不但與改革原意完全背道而馳,並會嚴重削弱香港醫療體系的既有道德基礎。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今年七月一日特區政府換屆,負責推動自願醫保的主要官員都已不在原位。筆者最近有機會就上述問題,再次向某些知情者提出質詢,得到的總體印象是,他們的動機確實比較單純,並非刻意偏幫某類集團的利益。問題只是出於大權在手,過份自信,在政策細節制定的過程中把持不穩,有所偏聽,雖然只是看似極微小的失誤,卻變成「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足以動搖香港醫療體系的道德基礎。

不過,新任食物衛生局局長高永文早已揚言,對現時的自願醫保有所保留,或許仍能對方案及時進行修改;加上日後法例仍有待立法會審議,或能撥亂反正亦未可料。無論如何,正如電視廣告也教我們,希望在明天嘛!只要繼續持之以恒爭取,我們仍該抱有信心,相信最壞的情況終可避免!

延伸閱讀:
鄒崇銘(2010)《能醫不自醫?香港醫療改革難產與生機》。星克爾。
鄒崇銘(2010)《500億,一矢中的!香港醫療改革回望與前路》。圓桌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