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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為天(飢渴二之一)

食為天(飢渴二之一)

今年的1月27日,是奧斯維辛集中營解放七十周年的紀念日。那一天,有一些當年從這裏走出去的倖存者,或者拄着柺杖,或者家人攙扶,重新來到這片人類文明史上最難以置信的空白之地。我在電視上面見到,這許多老人的表情空洞,嘴唇緊閉,似乎就像七十年前那樣地沉默。

一般說到「解放」,我們很容易聯想到這樣的畫面:一群英雄士兵從天而降,打開了束縛受害者的鎖鏈。而受害者,則先是痛哭流涕,繼而歡天喜地,奪門而出。一整幅陽光普照、小鳥鳴叫的場面。然而,當年的實況並非如此。那時根本沒有聲音,只有剛剛到場的蘇聯士兵與困惑惶然的囚犯,各自看着對方,沮喪沉默,大家都不說話。

那一刻,蘇聯士兵看見的,是一群長得和人類一模一樣,但絲毫感覺不出人類氣息的直立動物。而囚犯,則一下子被擲回到人類的世界,不只又看到了人,還忽然記起了自己曾經身為人類的往事。一位晚年才自殺去世的集中營倖存者,意大利大作家普里莫•萊維(Primo Levi)形容,當時大家共有的感覺就只是「羞恥」。

為甚麼受害者要感到羞恥?他們又沒做錯過甚麼。普里莫•萊維說得好,那是因為這些人被人從他們所熟悉的環境裏拔了出來,投進到一塊全然陌生的處所,沒有家人,沒有親友,沒有任何你認識的人,於是失去了一切支撑人養育人的社會網絡。然後他們遭到毒打,不可忍受的勞役,以及無盡的羞辱。他們不知道這裏是甚麼地方,不知道今天是甚麼日子,只曉得自己可能會像身邊某些人一樣,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他們恐懼。最後,只剩下一樣東西留給他們,那便是動物的本能——求生。

然求生何其困難,你不能病,不能衰弱至徹底無力的地步,否則你就失去了工作的資格與利用的價值。但你長期睡眠不足,食物配給則少至人體所需的最底線之下,又怎能不比新來者和身體更強健的人先走一步呢?

答案就在食物。普里莫•萊維:「事實上,即使不考慮艱苦的勞動,殘酷的毆打,寒冷和疾病,即使對於最節儉的囚犯來說,食物配額也是絕對不足的——機體的生理儲備在兩三個月內就消耗殆盡。死於飢餓或死於飢餓引起的疾病,是囚犯們通常的宿命。只有額外的食物才能避免這樣的下場。獲取額外的營養需要一份特權——或大,或小,或被賦予,或依靠征服,或憑藉精明的頭腦,或來自暴力的搶掠,合乎或不合乎規定——任何特權,只要能讓一個人凌駕於普通囚犯之上。

具體點說,那可能是替納粹主子管理其他囚犯,虐待難友,於是多了半塊麵包。也可能是幹一些納粹自己都不願幹的事,比方說從死者的身上剝下囚衣,從他們的嘴中拔出金牙,看管焚屍的爐火,於是多了一碗湯。又或許是更簡單更平凡的小惡,例如在身邊的人沒注意到的時候,偷偷喝一口他碗裏的粥。你相信,這一口粥對你很有好處。假如你能從大處着眼,擁有常人的理智和道德感,你大概會想,偷這一口粥豈不等於偷走身邊人一口多活一刻的機會?這豈不是謀殺?這豈不是搶盜?這麼幹對自己真有好處嗎?最後你不也得被送進毒氣室?就算你比他苟延多一小段時間,但這值得嗎?

可是你管不了這麼多了,因為你失去了這一切推理和想像的能力,道德情感也早已稀薄到幾不存在的地步。這一剎那,你只知道自己餓了,很餓。

原文刊在飲食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