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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札:以人類惻隱之心作推動燃料的黑暗旅遊——當我們的旅遊業是建基於別人的死亡之上

旅遊總是挑起大家的無限美好幻想。

不論是婆紗樹影的峉里好風光,還是北京二環的老胡同區,我們造訪舉機,總不覺得傷害了誰。如果要令旅遊具深度一點,就更應造訪具歷史重量的歷史現場——如奧斯維辛、蘆溝橋、Ground Zero等等。起碼除了消費以外,我們對這個世界過往背揹著的重量,多了一重思考。但是,如果連「反思」也是一種商品,連「悼念」都是一種消費呢?

法國攝影師Ambroise Tezenas的《I was here》相集,將給予你一個當頭棒喝。

「看過別人的痛苦 是我旅遊往績中的獨特行程」

這名法國攝影師以巧妙的相片題材,以及特別的排列方法;伴以短篇文章和歷史事件的介紹,探討他口中的「Dark Tourism」——並予以最強烈的鄙視。

書中指的「Dark Tourism」,是指以消費人類史上特大災難(如戰爭、核子災難、大屠殺、種族滅絕、鉅大天災),以「體驗時人痛苦」為招徠,實以消費別人痛苦,借別人不幸來為自己作感觀刺激、「獨特體驗」、和「特別旅程」為目的的商業旅遊活動。作者透過造訪這些悲劇現場,探討其歷史的嚴重性,並拍下當它成為一個旅遊熱點後的模樣——以及持份者反應的種種——遊人取景時之輕浮,旅遊公司介紹時之「吸引」,以及政府安排這些消費商業活動發生時之「熱心」,以此揭示「Dark Tourism」的嘔心。

Tezenas在起首說了自己的經驗。他曾在04年遭遇斯里蘭卡的特大海嘯,當時數以百計滿臉驚惶,淚流滿面的村民惶恐地爬上樹上躲避,然後無助看見海嘯吞噬了路軌上一整列列車,呼喊尖叫聲轟徹大地。拿著相機的Tezenas即使沒有(也不想)拍照,畫面仍然瀝瀝在目,揮之不去。惟四年過去,該火車殘骸不單成為旅遊熱點,而且有專門的導賞團,設計全包宴連飲食來回,供數以千萬計的外國遊行前往該處拍照留念。

這還不是Tezenas認為最嘔心的地方。他又造訪切爾諾貝爾核電廠的遺址——一個同樣被政府鼎力打造成旅遊點的地方:全城被丟空,但反應堆旁有最一流最豪華的酒店,內裡甚至有好美味的羅宋湯喝。但那對比之下的,酒店旁卻是一個被廢棄的遊樂場,千秋下還留著小孩在災難發生一刻,驚惶逃跑時遺下的鞋子。而那最先熔掉的反應堆,仍一直被旅遊當局強調是導賞團的重點遊覽地方之一。

在造訪核電廠的過程中,Tezenas被編成與幾名美國人一起成團。Tezenas特別注意到幾名美國遊客口說「oh my god」,說「terrifying」時,他們的內心是幾澎湃,他們對特大災難的好奇慾得到多大滿足;以及更毛骨悚然的,遊人們對觀賞特大災難、別人痛苦、集體死亡之類的事情時,實際上對那種恐懼感,是感到多麼的刺激。

在柬埔寨,令人聞之悚然的赤柬屠殺紀念館中,除了有賣點心小食的地方,還有太陽傘可以坐坐吃冰棒。而且,他竟然親眼目睹一名遊人在那折磨數以千萬人的監房牆上寫下「I was here」。這樣的畫面叫Tezenas難以置信,最終把這極震撼的一幕用作相集的封面,是為對「Dark tourism」的最嚴勵諷刺。

在前蘇聯邊境,Tezenas除了發現可以玩「逃出蘇聯」遊戲(即付錢給你裝備,有演員充當的蘇聯衛兵,然後你可模仿當年惶恐的蘇聯人,試圖逃出蘇聯邊境,沒被捉到充算成功);也發現在拉脫維亞一所巨型政治監獄,可以玩「政治囚體驗營」,除了有演員軍官對你萬般責罵,還可付8歐羅住進當時嚴犯條件最惡劣的特殊房間裡,吃最惡劣的囚犯餐。參加者除須簽免責聲明,還被告知在進場時須把手綁在後面,模仿當年無辜犯人被抓到監獄時的情境。

到底我們要如何保存歷史?

在一次與波蘭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新聞官的晚飯中,Tezenas提出了他對「Dark Tourism」的疑慮——奧斯維辛的名牌寫著「讓這地的絕望哭聲永遠殘留,讓這地永遠成為後世的警惕——納粹曾經在這裡屠殺1.5百萬名來自歐洲不同國家的猶太人。」;然而,在奧斯維辛的四周,卻是圍繞著數之不盡的停車場、酒店、旅行社——「奧斯維辛?來回到市中心?沒問題」——旅行社都在爭相搶客。

對於Tezenas的疑慮,奧斯維辛新聞官卻有這樣的回應:「我們不需出於污泥而不染的遊人…」新聞官續說:「最重要的是有人不斷會來。」這等於闡明了,歷史慘案的原址只要能吸引源源不絕的人流,就能保證故事可川流不息地承傳下去——畢竟,「我們不需要出於污泥而不染的遊人」。

但是,造訪了歷史慘案現場,就等於歷史教訓得到良好的傳承了嗎?V字取境的遊人,又真是純粹「我們不需出於污泥而不染的遊人」所能輕輕帶過和解釋嗎?

書中引述了一篇文章,指出了這種「遺址主導」、「親身視角主導」的歷史傳播方法,其實有重大流弊。「這種親身經歷其實也有別的問題」,在J.J. Lennon的文章中,他指出「如奧斯維辛的做法,是把當年接收猶太人的火車站月台,貼上大量當年照片,讓遊人來古今對照,感受到『我正站在當年』、『當年他們正在我站著的地方』。」但Lennon續批評,愈利用「現場歷史重演」作古今對照,則愈把歷史事件定格在「當年」,而「當下」與「當年」的距離感更加遙遠,會讓人覺得「嗯,納粹很殘暴,但那是以前的事了」。更重要的是,要求遊人親身造訪奧斯維辛以感受集中營之震撼,亦等於只有親身造訪的人才能瞭解,而除了造訪過原址的人外,世上不同角落卻仍有很多人同時在遊山玩水,在尋歡作樂。這等於說明,時空之間的距離,在「原址主導」的黑暗歷史旅遊中,反而愈拉愈遠。

而且,當局所舖排,當局所想你瞭解的震撼部分,也能展現全貌嗎?「震撼部分」事實上被嚴格控制,大家對「震撼部分」的理解亦會相當一體化。不僅會看著相當類近的照片,而且思考的套路也會很接近。繼而其他承傳歷史的途徑(如口傳)的功用會被相對輕視,而大家瞭解事件的角度亦會相對減少,繼而失色。(如住在路軌旁,當年目睹一列列火車經過的房子,其住戶和房子就不能是「博物館」的一部分了)最後窮得只剩下原址紀念館所展示的唯一。造訪過後,人們可能亦不大可能會再做更廣泛的探索(如周邊仍有什麼人在住?當時附近的人知道嗎?),甚至維基都懶得上去查看。

而且,「原址主導」的歷史旅遊還啟發我們去思考另一個問題。到底我們是expect遊人對事件/地址一無所知,而決定由官方機構速成地為遊人辦個震撼教育,還是先expect遊人對事件知道一二,才前往造訪原址?如果是後者,那博物館中大量的美化手段、搶眼標題和場邊小故事,大概多餘。然而如果是前者,又會否是侮辱了歷史受害者本身?為何我們必須集體在一個叫「博物館」的地方,指定「哀悼」的故事,把真正被坦克蹂躪過的街道,改舖成油柏路;把真正毒死猶太人的毒氣室,重新塗過地板的顏色,然後讓「無知者」舒舒服服的來一次「震撼」教育?這難道真的是承傳歷史最好,而且唯一的方法?

到底我們如何公正看待旅遊本身?

「Dark tourism」之所以能被Tezenas大造特造,源於人們對別人苦難應起碼有基本同理心。在知情的情況下,以輕浮的態度消費(付錢購買了博物館提供給你的商品,如「獨特體驗」、「個人良知標記」…如同六四晚會FB打卡一樣),以別人的苦難作為自己快樂的基礎,這點絕對值得被側目。

然而,這樣的說法成立,也是因為基建於這些別人苦難早就「已知」。但「不知」就真的「不罪」了嗎?從上面的推論和作者想表達的意思來說,似乎也不是。如果作者能開口,大約意思就是「你不知是你膚淺了」。而筆者本人亦不同意應為了遷就不知者,而大造速食苦難歷史記載。

如果「不知者亦有罪」,那旅遊之「黑暗」就不再僅局限於災難遺址了。比如世界盃的會場,我們看德國對阿根庭時,可真的充份知道背後的苦難?我們造訪雙子塔時,可真的知道哪個工人摔死了,而且是全國勞工保障不足的寫照?我們乘車前往亞馬遜森林的路上,可知道油柏路剷走了幾多戶原著民?我們在某城的旅遊購買特區中逛逛,又是否知悉我們可能如大陸自由行一樣,把對方該區的社區生態打得落花流水?幾多農戶商戶曾被迫遷?

我不是認為我們因而要揹負永恆的罪狀牌坊,從此在旅遊時走每步路都要覺得自己是個罪人(雖然的確如此)。而是,怎樣成為一個「更好的旅人」,一直是我心中的重大困擾之一。我們誠然沒可能對天下所有歷史事實都知悉一二,但或許早在旅遊出發前,我們就有責任對這世界不同角落的事情,多一點關注的責任,多一點要挖真相的本能——而不只限於挖/速讀一兩個歷史旅遊熱點的過去;而是整個國家的過去,人民目前的生活面貌,他們正面對什麼困難——繼而,你才能知道自己的出現,是否該國的「水貨客」;自己踐踏的路上,有沒盛載別人的鮮血。

只是有了上述的個人責任上的調整,對世界的觀感才會公允一點;繼而,一舉一動也沒那麼輕浮。一舉一動也會本能代入當地人/當年人的角度去想,舉機也不會那麼「老奉」和「自然」。遊人的「罪名」仍沒抹去,但起碼你是一個較負責任,較「好」的遊人。

「我們無須出於污泥而不染的遊人」這一句一直震撼人心,而且在我心中纏繞不息。或許,的確沒有旅人的腳下沒有別人的鮮血。但只是,在旅遊消費別國之間,我們無需誰比誰看得高尚。

最後這裡附上切爾諾貝爾核電廠的旅遊指南,既然都看到最後,就請也完整閱畢它:

The Chernobyl zone is a closed zone in radius of 30km from Chernobyl station. there are a lot of green parks and lawns, but it's sad to realize that children don't play there any more. Entrance to this zone is possible only with the help of permits, which we receive for our tourists in the Ministry of Nuclear Industry.

In the territory tourists who arrive to Chernobyl examine fire department and the monoument to firemen who were engaged in fire extinguishing on 4th block CHAES. After that tourists will see construction blocks for the burial place of nuclear waste (by the way, they were built by a French building company).

After that tourists go to a museum of Chernobyl tragedy and have opportunity to be photographed against background of the 4th reactor on a small distance. The Chernobyl accident happened exactly on this reactor and now it is closed by a sacophagus.

This trip is interesting for its true telling how everything was indeed. The facts about this accident shock every person who visits this 'exclusion zone'. The tourists will also hear about city Pripyat which has been left by inhabitatns (51000 persons) within 1 day.

During the excursion you will have an opportunity to take wonderful pictures, make a video and listen to the story about the life in the town before the accident, the evacuation itself, the history of the town and its life till today. (Sourcee : SAM travel, Ukraine) 」

(Source : Tezenas, Ambroise. 2014. I was here. The UK : Dewi Lewis Publis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