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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有所終」是「階級問題」,不是「世代之爭」

「老有所終」是「階級問題」,不是「世代之爭」

在「我衛我城」、「為本土奮鬥」之聲異常響亮的今天,在退休保障諮詢被「引導」成「世代之爭」的此刻,灰記感到格外悵然,再三追問自己,對這個活了超過半個世紀的城市,此刻為何感到如此疏離,所謂「我城」、「本土」的意義在哪裡?那些開口閉口「本土」的香港人﹐最終也視這裡不過是一塊「各自搵食」、「各安天命」的「蠻荒地帶」,談什麼身份認同,談什麼歸屬感!

香港真是一個很奇怪,或者應該更直接的說,畸型/扭曲的地方。「養老」,或「讓老人家安享晚年」這種舉世公認的基本人權,富裕社會的「文明標誌」,原來很多人不認同,或自願被誤導至不願認同。是怎樣的一個社會,會這樣虧待老人家,是怎樣的一個號稱富裕的社會,會有數以十萬計的貧窮長者,過著惶惶不可終日的赤貧生活。

灰記曾是記者,與眾多同行一樣,多次採訪那些勞動了大半生的基層長者,因種種原因不願領取綜援(其中最主要是綜援的標籤效應),僅靠「生果金」及少許積蓄,過著用幾毫子也要左算右算的日子。

那些執紙皮的故事已經成為了新聞慣常的故題。灰記還記得當聽到個別舊同行以老人家「唔攞綜援情願自力更生」來「歌頌」她們時,感到異常彆扭,總覺得這些舊同行中了舊式獅子山下「自力更生」的「毒」太深了。

「自力更生」?這可不是那些中產以上長者做義工發揮餘暉的浪漫,可不是那些長者大商家、大財閥不肯退下來只相信自己的虛榮,更不是那個心胸狹窄的姓董長者前特首,對自己當年被迫腳痛下台仍耿耿於懷,仍要插手干預香港政治的復仇計劃(結果捧出一個破壞力十足的梁振英,蹂躪香港社會而樂此不疲)。七老八十仍要為一元幾毛幹粗活,是對「臨老唔過得世」的極度惶恐,是絕不值得歌頌的「慘活」。

香港人常常自詡貫通中西,吸收西方先進的普世價值,保留中國未被共產黨「污染」的傳統精華。中國的所謂傳統精華,最入世和最主流的是儒家精神吧!看看儒家最具「全民理想主義」色彩的《禮運大同篇》(灰記小學時就讀某儒教學校,每周例必要背誦這經訓):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 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所謂大同,所謂「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不就是超越各家自掃門前雪的社會倫理,令長者可以無論有沒有子女供養,都能安享晚年,不用再擔心操勞嗎?

看看西方的先進國家,在勞動階層爭取下,pension,退休金制度早已確立,一定程度實現了中國人/香港人仍然遙不可及的「大同理想」。但雖然香港經濟起飛了幾十年,庫房水浸也很多年,但香港人仍就是否應該「老有所終」,而不是綜援式施捨爭論不已。

香港稅制單一,香港稅率低,政府負擔不起龐大的經常性開支,加稅又影響競爭力,這是香港政府及商界多年來拒絕承擔更大社會責任的「永恒真理」/「永恒迷思」,是多年來拖延落實強制性退休保障制度的主要障礙。

港英時期,來香港「搞搞震」的末代港督彭定康,除了為討好香港人,以便為大英帝國「光榮撤退」做齣好戲外,可能也驚覺香港雖然富裕,但社會福利原來落後如發展中地區。他在1993年底「大膽」提出「老年退休金計劃」,建議凡住滿香港七年的65歲及以上永久性居民,可享有每月2300元(以當年的物價計算,比現在眾多的全民退保方案更進取)。

至於錢從何來?當年政府建議由僱主和僱員各自按薪酬的1.5%供款,自僱人士則按3%比率供款。每月入息低於4,000元的人士獲豁免供款,但其僱主須付僱主的供款部份。同時,政府會向老年退休金計劃注資100億元。

灰記記得當時政府提出這個計劃時相當轟動,轟動到中英聯合聯絡小組中方代表陳佐洱在英方代表鄺其志面前,批評港英政府大幅提高福利開支(比起以往極低的福利保障當然是大幅提高),會導致「車毀人亡」。相信這是依靠「資本家治港」的中共,聽到香港商界說肥彭「大搞福利」會「花光」公帑的「讒言」,加上肥彭在政治上不肯和中方合作「順利過渡」,所以由「左王」陳佐洱發砲攻擊肥彭。

灰記依稀還記得看到電視上陳佐洱那把特高的尖聲,滿面通紅的「激動」,一個聲稱為勞工基層打拼的共產黨官僚,反對英國保守黨政客為香港人搞福利,絕對是一場滑䅲活劇。也因此,聲稱為工人及基層服務的工聯會,在黨的號召下也質疑肥彭的「老年退休金計劃」。而肥彭來香港主要是搞「政治」,不是搞「民生」,所以亦沒有如堅持他那短命的政改般堅持到底,「老年退休金計劃」最終不能獲立法局通過,「老有所終」幻滅,取而代之的是2000年實施的強積金制度。

不過,民間依然不斷爭取,近年「長者貧窮」的現象愈來愈惹人關注,一向由親建制人士主導的安老事務委員會,也認為要認真考慮設立退休保障制度。曾蔭權替代「腳痛」下台的董建華任特首後,政府雖然經常對財政收入作悲觀預測,但卻每次都自打嘴吧,庫房皆有大幅盈餘,除了「還富於民」的訴求,民間亦要求政府從詳計議,正視長者退休生活無保障的問題。

例如很多有十萬八萬積蓄的長者,不符合申領綜援資格,甚至有一些符合資格的長者不喜歡被標籖,或因與子女同住(同住未必表示子女有能力供養),或子女不願簽署俗稱「衰仔紙」的放棄供養父母申明,沒有領取綜援,就是靠那七百元俗稱「生果金」的高齡津貼,左支右絀地生活。當時連親商界的自由黨也看不過眼,聯同立法會內其他政黨要求政府增加生果金至一千元。怎知這個為商家財團守財的守財奴曾蔭權政府,竟然提出要資產審查,引起公憤。最後曾蔭權在極不情願下取消資產審查。這是2008年的事。

但一千元只比七百元稍好,很多稍有積蓄(說的是十萬八萬,或十多廿萬)的長者,生活比領綜援的貧窮老人更艱難。在民間不斷爭取下,曾蔭權於2012年底答允推出比綜援金額稍低,但比高齡津貼多出一倍有多的長者生活津貼,不過,和高齡津貼不一樣,需要資產審查,單身資產上限為186000元,夫婦上限為281000元,每人每月可獲2200元,2013年3月實施。(到今年初津貼金額調整至2390元,資產上限分別為210000元及318000元)。

唐梁之爭,處於劣勢的唐英年曾打民生牌,希望「起死回生」,承諾如當選那2200元的長者生活津貼免審查。而梁振英要競逐行政長官時,為了討好基層,也擺出認同全民退保的態度,例如說「香港的人均產值名列世界二十,作為一個富裕社會,探討全民退休保障,我們無選擇。」;「無論是醫療,或者生果金,或者將所有東西聯合起來用一個名詞形容,叫它做全民退休保障,其實是一個我們理應去做的事,不可能迴避。」(蘋果日報「一錘定音」專欄列出梁振英於競選期間有關全民退保的講話)。

在其競選政綱中,梁振英除了無恥地把曾蔭權已落實的政策當成自己的競選承諾:「在現行高齡津貼(生果金)計劃的基礎上,增設一項特惠生果金,為有 需要的長者,經簡單的入息及資產申報後,每月提供約雙倍($2,200)的津貼。」對退休保障的著墨亦令人充滿期待:「長遠而言,研究人口老化對公共財政的影響,及早籌謀和作出財政撥備, 成立及累積養老基金,以應付日後人口老化對養老、護老、醫療等服務需求的額外開支。」

不過,梁振英是一個「講大話不眨眼」的人,用「語言偽術」違背承諾是他的拿手好戲。他可以用林鄭月娥的「退休保障諮詢」矇混過關,反正主流傳媒大都親政府親商家,不會深究。

林鄭這類由港英過渡到特區的高級官僚,自以為自己的成功全靠自身努力,精英心態嚴重,骨子裡看不起貧苦大眾和基層,覺得退休保障不是權利,而是對「有經濟需要」的「折墮」老人的施捨,所以死也不肯抛掉綜援的標籤。當然,最主要還是這群高級官僚,絕大部分都是心甘情願為商家財團服務,以維護他們的既得利益為己任。所以一些惠及財團的大白象基建工程可以隨意落實,不斷超資,但對基層十分重要的退休保障則幾十年仍是「探討」階段。

因此林鄭委託立場一向保守的周永新教授撰寫那份《香港退休保障的未來發展》報告,期望他與自己同聲同氣,在報告中否決全民退保的可行性。事實上周教授以往對全民退保一直持十分保留態度,理由是「錢從何來?政府和市民都不願意加稅」。不過,周教授雖然立場保守,畢竟是一位正直的學者,而且一向研究長者議題,現在榮休已無所求,不用像林鄭這個依然想染指特首「寶座」的「野心」官僚要討好商界般配合政府。

當他愈了解到即使有數十萬「棺材本」的長者,依然要過著十分拮据的生活,甚至比綜援長者更不如時,他也逐漸認為需要一個沒有資產審查的全民老年金制度。他與他的研究團隊建議每位合資格長者(滿65歲的香港永久性居民)每月領取3000元,比單身長者綜援少200元(資產上限43500元),比其他政黨、團體及66學者提出全民退保方案,少約數百元。

他建議的資金來源為一半由政府承擔(數額約等於政府用於生果金、 長者生活津貼及長者綜援中標準金額的開支),計劃開始時政府一次過注資500億。然後再增加一項叫薪俸老年稅,薪金$10,000 以下的僱員,僱主和僱員各繳納薪金數額的 1% (僱員收入在 $6,500 以下的,只有僱主繳納、僱員免除);薪金$10,000 至 $20,000 以下的僱員,僱主和僱員各繳納薪金數額的 1.5%; 薪金$20,000 及以上的僱員(以 $120,000 為上限劃界),僱主和僱員各繳納薪金數額的 2.5%。

相比報告中的其他全民退保建議,周教授的老年金方案比較保守。但灰記看得出教授與團隊的「苦心」,希望盡量避免郁動現行的退休保障制度如強積金,盡量做到社會可接受。儘管各全民退休方案金額及財政安排有不同,但大致金額差不多,最重要是免資產審查的全民性質,「能者多付」的公平性,以及長者可即時受惠的迫切性。

有趣的是,團隊分別以焦點小組形成分別訪問了不同僱主、僱員及專業人士,結果是無論中低收入,還是中高收入的僱員,都傾向贊成全民退休保障,而無論大、小企業的僱主及專業人士則持相反態度。看來是否全民退保之爭,與最低工資、標準工時等之爭一樣,都是勞資矛盾的焦點,是階級矛盾的體現。

然而,一心以為周永新及其團隊會否定全民退休保障的林鄭,知道他會提出全民性質的老年金方案之後,「惱羞成怒」,刻意要矮化及扭曲這份報告,例如把全民退保改成不論貧富,在公布退休保障諮詢時,揶揄周教授不認真,又強調要年青人多交稅不公道,以迎合/挑動香港人那㮔「懶公正」,其實是「唔想益人」的「醒目仔女」心態,和主要來自「本土右翼」的「憎人富貴厭人貧」/排外情緒。同時亦令近年興起的「世代之爭」發酵。

灰記在Facebook上就看到一位頗受歡迎的評論人,留言說年青人不想供養上一代,不是因為錢的問題,而是「感情」的問題,因為上一代經常指罵年青人,傷盡年青人的心云云。而個別青年學者則以「跨代不公」,全民退保是「龐氏大騙局」來反對之,甚至有「自己世代自己救或自己養」的極端說法。

灰記明白,香港經濟吃老本,上流通道瘀塞問題等,令很多年青人感到前路茫茫,加上一些有錢有地位的長者不負責任地揶揄新世代這樣不行,那樣不行,甚至有個別「上了岸」的長者狂言就是佔著位置不讓年青一代「上位」,傷害了廣大年青人的感情。

但年青人千萬別忘記香港是一個極端資本主義社會,一切都由資本階層及親資本的政府(九七後多了紅色政治及資本勢力)主導,那廣大處於基層及或沒法「上位」的普通工薪階層上一代都是辛勸勞動,餐搵餐食,被動地面對不同的政治和經濟風浪,與現今世代並沒有「世仇」。

最重要的是,社會無論好壞,無論是否曾發生重大變革/變異,都是延續地前進,沒有所謂純粹的「自己世代自己救」,以至「自力更生」這回事。當然,如果凡事從最「自私自利」的角度去看,凡事都會有「益咗第二個」或「點解益唔到我」的「遺憾」。例如對全民退保最典型的「質疑」是為何要我現在交稅去養別人的父母/祖父母,「點解益唔到我,只係益第二個」。

但只要不被最「自私自利」的情緒蒙蔽,就會「理性」地想到,別人有退休的父母或祖父母,自己也會有退休的父母或祖父母,於是全民退保的互助性和社會性便顯然易見。倘若有人極端到說出「我父母/祖父母退休有冇保障關我乜嘢事」的話,灰記只能無語。

至於有人年青學者為戰後嬰兒潮那一代「享盡好處」,不用為退休交稅,現在退休了,又要年青一代交稅供養他們,即所謂「跨代不公」而感憤憤不平。首先,這位年青學者只看到某些嬰兒潮風光的一面,而看不到嬰兒潮成長年代香港遍地木屋貧民,黑道貪污橫行,社會嚴重不公,生活艱苦缺乏任何保障的陰暗面。

同時,年青學者為何看不到,現在年青人享有十二年免費教育,嬰兒潮一代連六年免費教育也沒有,年青學者的父母以至祖父母輩,很多都是失學未成年就去打工,與現在有書讀有基本社會保障不可同日而語。

再者,年青學者也不能否認,後來香港教育、醫療及社會福利開支能夠較大幅增加,也是他們的父母/祖父母輩的勤儉,為香港經濟作出貢獻的成果。相信絕大部分的長者都不會想到 要說出「你們現在有免費書讀,福利又比我們好得多,真是不公平了」這些話來。他們反而會為社會進步益及下一代而覺得安慰。

因此,為何年青學者不去轉個角度想想,嬰兒潮一代廣大的勞動階層,一生辛勤為香港繁榮作出貢獻,為子女下一代死慳死抵,部分的子女的可以脫貧,很多依然活在基層,他們老來無依,這一代是否有責任令他們有尊嚴地安享晚年?

為何李嘉誠、李兆基這些超級富豪也可拿三千多元?這亦是一些「懶公平」人士最「有力」的質問。灰記不會回應說為何你們不反對他們有資格拿俗稱「生果金」的高齡津貼,反而會更「進取」的回應道,如果這個政府膽敢為全民退保增加企業利得稅,如果這個政府膽敢不再偏袒壟斷資本,如果十萬計長者可以因全民退保而安心一點,生活多一點尊嚴,三千多元豪給這群大富豪又如何。

當然,道理千萬重,歸根究柢還是財政可持續的問題。這些大大小小全民退保的方案,都有作出財政承擔的預測,當然二十年或更長時間後的事,誰人說得準。報告亦提出香港出生率偏低,年青人口補充不足,加劇人口老化的挑戰。不過,如果「老有所終」是社會共識,如果「老有所終」是香港「本土」的價值,總有解決的方法。

灰記自稱左傾,自然對香港資本家長期享有的低稅率,甚至零稅率(香港沒有資產增值稅),賺大錢而缺乏對社會的承擔有話兒。是時候一般工薪階層齊心團結向資本階層,以及為他們服務的政府取回「公道」的時候,而不要再為那那些虛假的「世代之爭」內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