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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書事雜憶

冬日書事雜憶

又近歲末,朔風漸起,吹來一陣慵懶之息。登山好日既過,賞花季節尚早,閒居家中,清點櫃中雜書。書背紅綠斑駁,似花,一花一世界。目光遊離在書脊上的標題,指頭沿著高矮不平的書巒掃去,忽爾停下,抽出一看,是《幽夢影》。

「讀經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

古人讀書有大學問,像心齋先生,四時讀書,真好。今人事忙,無暇兼書,如何?然昔人董遇讀書亦有三餘之說: 「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余,陰雨者時之余。」可見時間總是有的,為與不為全看自己。

時間騰出來了,有時卻苦無好書。買書自然就得出門。香港是商業之都,連鎖企業大行其道,飲食如是,書店如是。三聯丶商務印丶大眾,如出一轍,逛過幾次自然便失了興味。所幸,賣書的人不少。偶然在鬧市街上抬頭一望,會發現各式奪人眼目的廣告版中,混了幾字春風秋月。

是樓上書店。以前多作二樓書店。近年租金日漲,逼得獨立書店愈遷愈高。二樓搬往三樓,三樓搬到七樓,於是間間都成了桃花森林,非要窮盡山水才找著了門牌。推開門扉,似入壺中天地。燈火昏黃,樓底不高,店裏多播放古典音樂,如蕭邦的練習曲。剛進書店的一刻是不適應的,像是冒味闖進了陌生人的家中作客。但你發現店中的客人大都無異:素味平生,卻被書籍吸引到這斗室之中,可不是緣?店主向你莞爾一笑,又自忙自的,你才始覺安然,便順著當日的心情,帶你到未知的書本面前。

以上皆是印象。印象是個人的,因人而異。印象是朦朧的,像詩,隨心而起。記得早前看過台灣一部介紹二手書店的紀錄片,名喚《書店裏的影像詩》,說的便是它們的剪影,詩化的印象,文藝極了。香港沒有人拍這類影像,文字倒有。《號外》四五四期封面故事題為「書店理想國」,談港中台書事。雜誌介紹了台北的舊香居,說是承傳了「舊書的美學」,很嚮往。去年夏天我和友人到台北閑玩,一夜吃過晚飯在永康街打轉。拖著散漫的腳步走在老街,四周漆黑。想要回酒店時,只聽友人道:「嘿,這不是你在找的書店嗎?」始定睛看見馬路對岸的一爿鋪子,寫著「舊香居」三字,大喜,似夢一般。玻璃窗外茫茫細雨,窗內溫言細語,不覺已留了兩句鐘,得書三種。其中有陳之藩的《劍河倒影》,民國六十一年十月二版;還有謝冰瑩的《愛晚亭》,民國五十八年八月九版;更老的有復華書局印線裝散曲叢刊幾冊,其中一冊收夢符散曲。《尋梅》一曲最為耳熟:「冬前冬後幾村莊,溪北溪南兩履霜。樹頭樹底孤山上。冷風來,何處香。忽相逢縞䘧消裳。酒醒寒驚夢,笛淒春斷腸,淡月昏黃。」

那天是風蕭蕭的夏夜,月色皎潔,意境心境都大相徑庭。然探書好比尋梅,時要仰仗天機。幾本飽歷風霜的薄薄小書在這世道蒼茫的夜裏,與雪中一剪寒梅同樣惹人憐惜。臨走時店家送我一張明信片,盈掌般大小用楷書寫了店名,又印書店的格言:“Old is new.” 舊香居將老書送到新一代讀者手上,為瞬息萬變的現代増添一絲舊物的美感,傳遞一點微光,照亮城市裏那些燈火䦨珊處。

說起梅,不自覺令人聯想到旺角的梅馨書舍,也是以賣舊書為主。曾經在店裏見過舊版董橋散文,標價五百,比網上和坊間的便宜,躊躇了好久,沒有要,最後只撿了朱自清的復刻板《背影》和《倫敦雜記》回家。董橋是散文大家,自稱「遺老」,早期點名人評時事的政論筆法奇詭,妙言處處;近年多寫憶往小品,書人書事,筆調閑談而溫煦,典雅而清濯,大有明清民國的遺風餘韻。讀董先生筆下的英倫古書肆,教人神往:

「這裏舊書鋪古玩店很多的長巷短街原是灰濛濛的,豔陽下看著委實寒酸,秋雨一來,反倒有些韻味。這時,隨便跨進一爿舊書鋪,經常會碰到三兩老頭,圍坐在亂書堆中,人人一副京華倦客的神情。他們說一口考究的英語,濃茶香煙,閒談梨園掌故,市井人情,藏書趣聞,乍聽恍如翻讀前人的筆記雜著……」

董橋寫故人舊物寫得溫馨,舊得可愛,格調之清高舊學的深厚像枝葉蘩盛的榕樹。好些大陸作家從前批他「小資」,文章充滿濃濃的布爾喬亞味道,改革開放後倒成了董橋的追隨者了。迷董橋的散文,除語言筆調外,也迷裝幀。如今市面上大多董橋的散文集都是牛津出版社的版本。歐陸古典風格的裝幀設計,皮質封面和燙金題字,無不變成董橋的 “Trademark”。但我偏愛的一本卻是《立春前後》,紙本硬皮,封面以水墨畫一葉新綠,幾朵蓓蕾,含露欲開,應景極了也風雅得很。裝幀如此用心華美的新書不多。香港書業低迷,讀書人口連年下降,紙本書都讓路給了求快求簡的網絡電腦。書籍竟成了小眾文化,守在大學,守在圖書館,守在碩果僅存的書肆裏頭。

在亂世,買書是文人的一種宗教活動。日軍侵華之際,珍本善本都從天一閣等名家門第裏流出,散落在大城小街各書肆攤擋之中。有人以書換食,也有人反其道而行。如鄭振鐸,多收詞曲小説一類,得書經歷都寫在《劫中得書記》和《續記》中,而今讀來甚有趣味。想來現在也是紙本讀書文化受衝擊的年代,又比過往的更激烈更徹底。全球出版業印刷業書業在萎縮,小書店都被消滅,成了所謂的集體記憶。看不見的火燄在熊熊燃燒,像《偷書賊》裏納粹德軍的篝火也像《明日之後》圖書館裏的爐火,不過這次燃起火種的不是歷史或虛構的別人,而是把生活托付給機械文明的我們自己!

在書店沒落的年代,逛書店也自有獨特的樂趣,而成了一種邂逅。畢竟是邂逅,這種偶然並不多,香港更是少有。出國旅行,大可去訪當地的書店,另覓新趣。不同地域的書店自有不同格調,像是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 (Shakespeare and Company),坐落萊茵河畔,與旁邊的咖啡廳和一株開滿紅花的老樹自成一角。雖說是二戰後搬遷的新址,店內竟也保留了二十年代的巴黎風華。上一代店主Silvia Beach 與失落的一代 (the Lost Generation) 的英美作家淵源甚深,出版過 James Joyce 的 Ulysses,與 Ernest Hemingway更是至交。如此風雲一時的書店現在少有,那是美好年代的故事了。

這種戀舊情結被 Woody Allen 拍過電影。《情迷午夜巴黎》裏寫小說的男主角 Gil 在巴黎找靈感,找著找著竟然回到 Paris in the twenties, in the golden years. 電影大肆渲染懷舊巴黎的浪漫情愫,Cole Porter 的琴聲歌聲,莎士比亞書店,淡月昏黃的城市剪影,無不提醒我們過去了的 Good old days!

道演最後也點破了男主角和觀眾的南柯一夢, Gil 與 Adriana 分手,從戀舊情結中醒來,面對現實。雖說電影要我們不要過份淫浸在美好的從前,但同時也沒有否定從前的美好。其實斯泰因丶海明威一早便看穿信奉浪漫主義的男主角與現實得很的未婚妻並不契合。愛舊書的人大可以如 Gil 那樣在二十一世紀無星的萊茵河堤上灑脫從容地散步-只因我們頭上的是梵高的《星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