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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祥樂隊《野蓮出庄》:「安心」的民謠,淺入卻深出

生祥樂隊《野蓮出庄》:「安心」的民謠,淺入卻深出

馬世芳曾形容林生祥的音樂演化,猶如房子蓋了又拆、拆了又蓋。於《種樹》和《野生》階段,「編曲瘦到只剩下兩把木結他」[i];但從《大地書房》開始,他又進行了「蓋房子」的「工程」;之後的《我庄》,「房子」愈蓋愈大、「裝潢」愈來愈豐富;接著是雙專輯的《圍庄》,生祥更以完成自己人生目標或心願的衝勁去做,令之已接近是一部史詩式的音樂作品。但這些年可能受到他女兒「細細妹」的影響,生祥再次啟動了「拆房子」的「工程」。他於2018年推出童謠創作《頭擺頭擺》;到2020年的「我庄三部曲」完結篇——《野蓮出庄》,生祥樂隊亦沒有帶來比《圍庄》更高的高潮,而是從峰頂處,回到了山腰。

《野蓮出庄》以食物為概念,每一首歌圍繞著一種食物而展開。生祥之前還打趣說過,他每寫完一首歌,就要學做一道菜(總共11道菜),但最後沒有成事。由《圍庄》的石化污染或是社運議題,去到這張有關於食物的話題,仿如從時政頻道轉換到飲食節目,基調是變得輕鬆了。可在這食物話題背後要反映的,仍是「我庄」的環境變遷、全球化/資本化的影響、以及人的流動……《野蓮出庄》用特別的角度(食物)去切入,依然延續著「我庄三部曲」的重要脈絡,淺入而深出,並將我們的聽覺、味覺、腦海的想象、及消化後的反思,串聯了起來。

以民謠為主調色的《野蓮出庄》,像收小了《圍庄》時期的「猛火」,改以文火溫溫煮。愜意的《面帕粄》於專輯開始時,就能令人伸一伸懶腰,其音樂的開朗,或讓我們如吃了面帕粄後的「安心」,但歌詞卻載著一些沉重的情感——「得意一碗 / 失意也一碗」、「離鄉一碗 / 歸鄉又一碗」。面帕粄按鐘永豐的形容,仿似驛站,而於這「驛站」中,人來人往、藏有思念,由此也引出專輯的主題——「出庄」,或以食物,對外出打拼工作的「我庄」人之召喚。

專輯前半段的音樂部分,大體上是積極的、像被陽光普照著,且這也跟食物本身有關——面帕粄在鐘永豐或生祥小時候的回憶,是屬於較高級昂貴的食物、是屬於獎賞式的食物(獎賞人考試的進步、答謝工人的「煞猛」等);而「大封」又是在年三十下午,或是在非常重要的日子,才能吃得到。這些食物的出現,能讓人安心、能讓人歡樂,所以於音樂上也顯得逍遙、自在,或是於《大封》中,顯得從容、溫暖、和睦,並用到嗩吶,去表現一種喜慶、有年味的感覺。

而在較慵懶的《大封》「襯托」之下,下一首《豆腐牯》(意思即是賣豆腐的男人),更讓人馬上醒神!它的主歌如「貫通」了《我庄》(不知生祥樂隊是否有意為之),副歌又有點孩子氣。此首《豆腐牯》要強調的是,挑豆腐擔時所發出的聲響(「吱吱拐拐」)和叫賣聲(「豆腐 豆腐花」);這些聲響能「替我庄伸腰兼報時」、能讓「我庄」馬上活起來!因此,《豆腐牯》的編曲,亦是相應地生猛了起來,尤其是黃博裕所吹奏的嗩吶,無疑令到這歌及整張專輯更加地璀璨;沒有它,那提到了「搭檯」、分享(「有位就坐 共桌有緣」)的《雞肉飯》之前奏,亦未必能夠一下子,就可以「勾得住」大家。

大概自《臨暗》開始,鐘永豐的歌詞就變得更簡短、精煉,也留給聽眾更多的想象空間。這張《野蓮出庄》的內容,亦是如詩那樣地濃縮,你可看《芋仔粄》的歌詞,字數很少,但能將情景交融於一起,簡而美而又不單薄,仿如石壓船般厚實的芋仔粄,或是好比母親的祝福,有著一定的「重量」;且其水花不再像前幾首般激蕩的音樂,情卻深、味如濃茶,間奏出現的二胡,無意煽情,但頗為感人。

《芋仔粄》和《對面烏》是專輯的「低潮」階段,可對應《圍庄》內,《答覆》和《毋願》所組成的部分。苦澀的《對面烏》(即「破布子」),亦跟母親有關,過往的大部分家庭,只有女性肯吃這連動物都不想理睬的「對面烏」,它的苦,可聯繫上女性/母親苦澀的心事。而歌曲的編排,前段較為地壓抑,但中段嗩吶、電結他接連的solo,令音樂的味道開始轉變,之後鐘永豐的獨白、林生祥的演唱,有點「雲開見月明」的感覺,像緬起「對面烏」、回味甘苦人生,原來不只有苦,還能「從鹹澀浹嘗出甘帶甜」。

而承接著這音樂味道的轉變,是能夠讓人跳起Cha Cha的《打烏子》,它帶來了熱鬧、歡樂的氣氛。於台灣、廣東或日本等不同地方,「打烏子」有不同的叫法(所以歌詞寫到了「喊我介名 / 我怕知汝奈耶來」),且「打烏子」又是一種喜歡「漂泊浪蕩」的食物,從這也可引申到人的離土離鄉,及引出了下首的主題曲《野蓮出庄》。《野蓮出庄》像再度被塗上《圍庄》時期的,會帶著狂野之氣味的油漬;大竹研那如汽車引擎發動的電結他、福島紀明那張狂的鼔擊聲、加上黃博裕「打了雞血」般的嗩吶,就是歌曲的前奏,便能夠使我們精神抖擻!《野蓮出庄》是專輯前、中段一直「厚積」之下的噴發,其音樂「豪放」,但並不「硬邦邦」;而樂手的演奏仿佛像魚一樣地游動,靈活、自由,且令音樂有時會換一換「舞步」,給人驚喜!《野蓮出庄》的副歌旋律非常順口,我已經想象到往後大型音樂節上,千人、甚至萬人一起合唱「越南爸爸 越南媽媽」的場面;而這順口的旋律,也可能會令到此首,像脆又爽的野蓮一樣,容易「出庄」、「出圈」。

經過掀起專輯高潮的同名歌之後,《菜乾》又一下子地回落,像太極的「收勢」、復歸的過程。《菜乾》寫到了「剝曬高麗菜」、「影到年後」,如此像是對客家食物及其文化「種子」的儲存或留下,留待往後的繼續傳承。「我庄三部曲」從第一部曲帶我們走進入庄內,到第三部曲的「出庄」,再到最後一首的「留種」,構思完整、脈絡清晰;這三部曲的音樂,有融合到很多西洋元素,但它們的根,終究仍是植於傳統、植於生祥或鐘永豐的故土。尤其《野蓮出庄》再次以民謠為底色,令它於三部曲之中,有種「回來」的感覺,可其主題內容,又落在了那個「出」字。這「回來」與「出去」,形成了衝突;但同時,這「回來」與「出去」又可以並存!本土的才是國際的,食物如是(農村要找到出路,還是需要保種有本土特色的「B級」食物),而音樂,亦如是。

《野蓮出庄》的「出」與「回」,令我想起了港人的流亡——他們雖離土離鄉、漂泊海外,但心仍繫於香港、仍是將自己的根放於香港。而時勢的轉變,港人也需要「留種」、需要有自己的「保種」行動,這樣才能令大家現在的信念,有更堅韌的延續力。

推薦曲:大封、雞肉飯、芋仔粄、對面烏、野蓮出庄

評分:8.6/10

原文刊於作者網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