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健強 [作者授權轉載]
在年初四(二月十二日)因為不勝負荷大量祈福寶牒而折斷的大埔林村許願樹，屬於細葉榕的品種，學名ficus microcarpa。此樹幹粗葉密，氣根細垂，能夠在潮濕污染的氣候中從容茁長，最高可達二十多米，是生命力極為頑強的植物。但是跟人類糾纏在一起，卻只消幾個回合便棄甲曳兵，大敗而亡，是「鐵馬騮都俾你玩死」的典型案例。
細葉榕是常綠樹，天然生長於華南一帶；稍遠點的東南亞、印度次大陸以至澳洲東部等地區，都有它繁殖的蹤跡。它說得上是香港的本土樹種，植根的歷史數以萬年：中國人聚居此間最多五、六千年，要比較真是蚊同牛比。今趟的主角許願樹的年壽估計在百多歲至三百歲之間，算起來，或許還見證過香港成為殖民地的歷史變遷。
一八四一年香港島未正式成為英國的殖民地，當時大不列顛的外交部長巴馬斯頓勛爵(Lord Palmerston)曾將之稱為「荒蕪的岩石」(barren rock)。但在幾年之前，這裡的秀麗樹木，就曾經吸引過西方藝術家的眼睛。法國畫家波塞爾(Auguste Borget)於一八三八年八月下旬旅遊至維港海岸，黃昏時雨止轉晴，他看見「九龍城對面的島上一處，有些我們之前沒有注意的優美樹木，後面還升起了縷縷藍色的炊煙。我說要往該處探訪，招待我的主人雖然費盡唇舌，都不能令我打消念頭。」
第二天早上波塞爾果然就去了，並因此而為香港留下了最早的幾幅景物畫像。最廣為人知的是一幅《鄉村廣場》，當中有一棵枝幹蔓延、綠葉成蔭的大樹，據我看來，就是細葉榕。波塞爾在日記裡寫道：「我走到街道中央一座廟宇的對面，在一棵樹根向四面伸展的大樹下開始寫生，很快就給好奇的村民包圍起來。」
我自己更有印象的波塞爾香港作品，是一幅描繪華人落葬儀式的油畫。主題不多說了，叫我屏息的是畫的左邊，竟然完全被一棵根盤節錯的大榕樹所佔據。畫家明顯地被這樹的美態深深迷住：你看在他的筆觸之下，它所散發出的是怎樣如燃燒的生命力！說起來，實在不讓那大半個世紀之後的瘋子梵高哩。
波塞爾在中國前後逗留了大半年的時間，現時存世他的畫作裡頭，大面積地描畫樹木的復有不少。一八三九年六月林則徐在虎門焚燒外商繳出的鴉片，他約莫也在這時候離開澳門，輾轉乘船回到巴黎。從一八四一年起波塞爾以亞洲景物為題材的畫作多次入選沙龍，部份且被皇室高價收購。四年後，他的盛譽終於惹來了藝評人的惱怒。著名的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寫道：「老是印度和中國的景貌。無疑它們都很畫工精細，但可惜總是旅遊紀念品或者風俗紀錄罷了。」
波特萊爾是徹頭徹尾的城市人，鼓吹藝術家要畫都市現代的生活。對於自然生物，他懂得的只是些惡花惡草信天翁；如果不是早死，大概也會判定梵高是堆垃圾。當代的香港人早已脫離鄉土，不到十年之前弄出一個許願樹的名堂，傳媒推動之下忽然成為本地傳統，終於導致了上星期六的慘劇。假如波塞爾復生，今天來到香港不知道他還會畫些甚麼？
信報 2005-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