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夜讀書,水銀柱不斷下降
今晚預報有雪,不過
那是另一個國家。我居住的南方島嶼上
風刮了一夜,把黑色的針線
密密縫進黑麻布中。一本書
寫到半世紀前,
從密植的謊言開始
到清洗的暴雨結束。半世紀後
黑雨仍然濡濕我和我北面的大陸,時緩時急。
秋天向四周、向所有人顯擺他無私的鐵面
可以捧之入心,名曰“懷冰”。
偏安一隅,耳光扇向我
我仍只是像倒懸的蝙蝠,鑲滿
黑夜的鑽石。這些書必須摸黑讀完,
不許點一枝蠟燭(否則巴山漲秋池),
腰椎劇痛,是這些書重量的證據:
半世紀以前
一個詩人,搜集半生,如今由他的遺孀傳到我手上、
背上。君問歸期,她問過他,他只說:
腳步深淺……冬至夜,曾聞雞鳴。
我翻開蝠翼,窺見半生光怪陸離。
另一本書,回憶近一個世紀,清狂
沉積成磐石,空氣燃點著煤氣,
四處都是燈引,不,是雷管。人卻漸漸結成
赤冰——童年時我曾多次夢中走近無底水庫
水全血紅——
然後風在我耳邊猛敲鐵鈴
把我驚醒。我撫摸這些字,用力摸出盲文
凹凸如真相、如理想之嶙峋,寫著
一群人曾品嘗黑夜,有的全身盡墨
終於比夜更如深淵;有的卻透明了心肝,亮得刺眼。
深淵荒涼,礦已挖盡,這不是最後的鏡頭,
夜半的秋池乾涸空蕩,馬群四散,
馬尾如星斗,指示淩亂的方向。第三本書
的瘋狂,撕碎了,不是另一個國家
而是我出生之地,
我生於那個時代的末端。
我吞吃這本書的碎紙而長大,嘔盡了膽汁
嘴角還是苦的。剩餘的書,都是苦的
這個國家尚未來得及折角、展卷,
烈火已經隨風舞蹈、彎腰、微笑。
今晚預報有雪,我給另一個緯度的我
寄去寒衣,和子夜的砧聲。水銀柱已經斷裂,
我看見我和他們在簡陋的棚屋中打鐵,儘是
紅彤彤、莫名的形狀。
2007.11.17.
讀《廬山會議實錄》、《鄭超麟晚年文選》,
並重讀《文化大革命十年史》。三本書均為詩人謝山藏書轉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