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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艷《秉愛》觀後。

「捨不得土地,就是這塊土地,土地能長經濟、能生錢‧‧‧」。故事始自春末,「白娘娘」正冒出頭來,緩緩蠕動於翠綠的蠶葉。張秉愛,一個嫁入河邊村落的女子,她可能沒想過,「山上」與「河邊」的經濟落差,遠遠比不上「傳統」與「現代」的斷裂。

《秉愛》是發生在三峽大壩興建過程中的故事,它描繪的,是與存在做鬬爭的貧農女子,如何與官僚、生活做鬬爭。影片中發生的故事來自於大壩的現代工程,但是影片使用的語言、陳述的話語,並不在於批評「現代」,而是從農戶的生產、生活,回來看待「人」的遭遇及選擇。

秉愛的生活,其實至少有兩層束縛,其一是傳統中國社會的倫理,扣連現代社會對於晉升、進步的想像,其二則是共產黨的運作方式,尤其是農村集體制所能解決與不能解決者。

自延安時代以來,「農民」要素便深厚的累積在中國共產黨內部,而其實質意義,我們可以從搬遷談判的過程中看到。桂林村的人民,必須以群眾的村民大會來安排集體所有的土地、使用。經歷文化大革命的氛圍,群眾已經學會以「農民群眾切身利益」的語彙來應對村幹部及拆遷辦,並且緊抓著對「政策」的詮釋語言來爭取權益。

然而上級委派的「工作組」,則展現了「黨」如何以動員群眾的邏輯,來化解人民與國家中央機構、政策之間的矛盾。動員群眾與工作組進駐的雙重手段所顯現的是,群眾無法觸及層級分明之國家官僚結構、黨結構的高層,亦即根本上僅能在既定政策中,抉擇何者對自身最有利。於是我們見到,再多的口號,像是「人的生活需與生產資料靠近」都將遭遇所謂的「不得已」,政策定調之後就別無選擇。

傳統上,共產黨的革命路線正在於以集體領導反對權力壟斷,不過,從張秉愛遭遇的小事件我們就能知道,今日共產黨的合法性,某種程度上也來自於這個層層分工、應對群眾以化解抵抗的體系。這於是讓我們碰觸到第二點,亦即當代碰撞中的倫理關係為何?

「不講條件,活著幹嘛?」。幹部回以「不是生意,不談價錢」。這句對話出現的場合,從根本上昭示了「現代國家」的律法系統已然成為辦事、行為的最高倫理準則。而矛盾之點在於,於在這項準則下進行的拆遷行為,雖然看起來存在某種官僚結構運作過程的「談判」,但卻高度任由幹部決定,並且以傳統人際關係、國家集體所有的權力關係作為包裝的皮層。

這於是成為批判的要點,也就是說,中國革命這許多年來,所積累起來具有正當性的現在這個體制,它到底朝什麼方向前進?以及以什麼方式進行?不斷以「革命」的方式動員群眾顯然是事實,但是已經高度體制的現代官僚,它所走的路,是否仍是過去群眾運動的想望?

「人」在共產黨的革命中已經成為可塑性極高的動力載體,但同時間,我們又該如何理解,以及如何更清楚的分析,繞在張秉愛身上、遭遇之事件上的中國傳統倫理觀、熊昌文的大學路、三峽大壩的意圖、官僚的思想?從影片中我們可以看見這許多線索在意識形態、實質生活需求的不同層面中彼此纏繞著,但是如何選擇、辨明,卻留待觀者評判。

一九九六年四月一日,第一批村民開啟了外遷的生活。愚人節的象徵意義是虛幻的,但是搬遷之後的生活處境卻是真實的,正如同為人民服務的口號,或任何照顧群眾的口號之為虛幻般,比不上切身經歷官僚決策之痛。是的,村民們帶著家當,盆、桶,鋪蓋與磚瓦,歡喜地渡江去了,但張秉愛很清楚,外遷、後靠/補償與生產之間的抉擇實在被迫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