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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看世界 世界看中國

中國看世界 世界看中國 淺論賈樟柯影《世界》

文:黃勁輝

中國加入世貿後,經濟不得不跟從世界,進入全球化的軌迹。當美國的經濟學權威紛紛預言中國經濟如何日益壯大,西方傳媒報道東方巨龍的蘇醒如何對西方
構成威脅云云。生活在大陸土地上的人民又如何看待自身的處境呢?中國第六代導演賈樟柯的最新電影《世界》,適時面世。《世界》中有這樣的一段情節:小桃的
俄羅斯女性朋友需要到品流複雜的城市,尋覓失蹤的妹妹。小桃和她吃過「最後晚餐」。回程時,有一個片長幾分鐘的鏡頭:俄羅斯朋友定睛看着小桃,車輛的高速
行駛,沒有令她眨眼;相反小桃自始至終沒有回看俄羅斯朋友,雙眼充滿自信的看着前方。涼風過處,秀髮舞於虛空中,嘴角含着笑意,似在睨視世界,自傲而平
和。

這一幕戲顯然二者是處於「看」(那俄羅斯朋友)與「被看」(小桃)的關係。莫爾維(Laura Mulvey)在〈視覺愉悅和叙事電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一文中,揭破銀幕下的女性美態,在觀賞過程中的「視覺愉悅」實際上是屬於男性的,女性成為了奇觀。西爾維曼(Kaja Silverman)直指這種看的過程實際上已經涉及到權力問題:「這種對立關係完全跟主導文化所賦予的男性和女性角色是一樣的。」看的一方成為主體;被看的一方成為客體。

《世界》所展現的看與被看關係,顯然有別於莫爾維所說的「視覺愉悅」。首先,雙方並非男性和女性的關係,而同是女性;其次,看的一方並不象徵着權力,反而
被看的一方擁有權力,所以小桃沒有回看對方的需要,自傲的表情反使看的一方迷惑。這個拍攝方法顛倒了第五代導演經常為人所詬病的毛病——為西方人而拍電
影,逆反了那種單向式的東方女性美麗的展現。

俄羅斯朋友對中國女性的心情是複雜的,觀眾難以分辨那是羨慕還是妒忌。小桃所展現的堅強與自信,還好像有一種幸福的氛圍籠罩着。後來二人在一間品流複雜的卡拉OK廁所相遇,俄羅斯朋友已淪為妓女,小桃與她對望,俄羅斯朋友尷尬得匆匆離去,小桃淚流不止。

哭泣,不單是同情外國朋友的遭遇。俄羅斯朋友所見小桃的善良、幸福,有着外國人所不了解的另一面。

電影中投射的空間,是一比三的縮小艾菲爾鐵塔、粗製的大笨鐘、濫造的凱旋門等。這裏所見的幾乎每一處都不是中國的:那是法國的縮影、那是美國遇襲前的雙子塔……但是如此瘋狂仿製世界名勝的地方,除了中國,世界上再沒有一個地方能夠找得到。

由世界各地特色破破碎碎拼湊而成的,就是今日中國的面貌。我們在電影中再見不到那些刻意象徵中國的深宅大院 (張藝謀《大紅燈籠高高掛》)、皮影戲 (張藝謀《活着》)、傳統京戲(陳凱歌《霸王別姬》)等。電影中一再強調「世界之窗」的宣傳短語:「不出北京,走遍世界」,這句話充滿二律背反的意思:這是多麼傲氣的壯語,中國已經開放了!世界各地的人都
要來中國了;但是,這又是多麼酸溜溜的話呢?中國雖然開放,人民仍與世界充滿隔閡。「沒有自由,這正是電影要傳遞的信息。」導演賈樟柯最近在香港電影中心
的觀眾會談中親自道來。

中國的世界是什麼模樣呢?傳統的中國已難以尋覓,變成一張空幕,小桃和男友泰生共坐飛氈,假裝空中飛翔。電腦為背景虛擬出世界各地不同的地方,這也可以與
「世界之窗」的口號「您給我一天,我給您一個世界」遙相對應。這個世界是擬仿的世界。中國人所接觸的世界,總跟現實有一點出入。世界,都是經扭曲的、變形
的,原來的真實面貌,總是隔了一重。

這是一個關於看的故事:世界的人都看不清楚中國,中國人也不了解世界。

《明報》
2005-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