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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寶山:工夫還多著呢!

文:梁寶山

拜讀雷競璇先生十二篇「文物典故考」,針對一個展覽作出的微觀評論,引經據典深入淺出。結案陳詞大字標題〈展覽工作亟待改進〉﹙《信報》八月十八日﹚已經是非常客氣。正如雷先生所言,重量級的文化節目在香港無日無之,由政府直接投放資源,數量目不暇給。但博物館作為體現文化權利的公共場所、學校教育以外的普及知識機構,一般市民如何消費╱化博物館?博物館內外人士如何透過有效機制令精力和知識用得其所?均不是那些只鑽開幕酒會的高官所能體察的。筆者暑期外遊,在東京閒逛過幾所博物館,同是處在新舊中西交雜的文化版圖上,比照起來尤覺自慚形穢。

香港人入館百態

要了解一所博物館在一般市民的文化生活中起怎樣的作用,就得買門票,混在人群中聽免費導賞,既觀賞文物,亦細察講解人員是否用心、陳設是否便利,更重要的是看看觀眾是否明白投入。香港人的修養一向有目共睹,在博物館音樂廳大談手提電話旁若無人。幾次在周日逛文化博物館,碰上本地遊旅行團,安排通常是順道遊彭福公園和中文大學,把博物館當成景點而不是參觀展覽﹙這亦與今日博物館之地標式建築有關﹚。在等入場看印象派展覽的人龍裏,家長向帶習作紙的女兒說:「看看這些在外牆上放大了的圖畫不就成了,為什麼要排隊?」老師們不懂得如何看,更不懂得把握機會在難得一見的實物前向學生即場解說,只顧在自由學習的空間裏延續課堂的填充題!讀者只要在網上瀏覽一下雷先生提及的大都會博物館網頁師生專頁,儼如一章文化史教科書。對一般水平與負擔能力的觀眾來說,幾頁短小精幹的單張其實最派用場,行文應先鼓勵觀眾看而不只是事實鋪陳。這點反倒是幾所資源緊絀的藝術空間比博物館做得更能迎合市場需要,例如早前的《出行》,其二十頁小冊子便做得非常用心。

如何讓香港觀眾看明白?

九七之後,由於文物來港再不算是「出國」,從各省重點博物館借來的國寶展接二連三,計有《國寶:中國歷史文物精華展》(1997)、《戰國雄風:河北省中山國王墓文物展》(1999)、《華夏文明之源:河南省文物精華展》(2002)、《戰爭與和平:秦漢文物精華展》(2002 )等等。強化民族認同不言自明,這些南來國寶愈是精美,觀眾愈歎為觀止,遂懾服於祖國文明或產生歷史想像。其實《走向盛唐》在美國和香港的中英文題目實在語帶雙關:China:Dawn of the Golden Age回應的是美國當下的中國熱﹙或中國威脅論﹚;而《走向盛唐─文化交流與融合》,在空間向度來看是指西域各民族的歸順與同化;在時間向度上從東漢末年各地擁兵割據開始,從衰微走向繁盛,大有分久必合的意味﹙對合久必分則語焉不詳﹚,正是當下民族情緒的良好意願。這些國寶展應能幫助香港建立更自信和批判的民族認同,例如重新審視歷史教科書裏的漢族中心主義、豐富對封建政治體現在文物制度上的知識等。否則這些文物看在香港市民眼裏只如加上了中國標籤的百貨精品,既培養不了審美價值,亦未能促進文化承傳。

逛東京的博物館,沒有到森美術館參觀《中國:美之十字路展後漢至盛唐》,卻看了東京國立博物館《遣唐使與唐之美術》。展覽是中日文文化交流的重大發現,新聞媒體大幅報道。火車站上已有老人家三三兩兩排隊,購買一千三百日圓(折合近一百港元)的門票進場。展覽規模不大,展品大部分從陝西各主要博物館與考古所借來,主要為小件金銀器和唐三彩陶俑。展覽的主角則是一壁在西安市出土的遣唐使井真成墓碑,墓誌銘的書法不甚了了,卻具歷史價值,述說這位遣唐使如何在八世紀遠涉中土作文化使者,最後英年早逝客死異鄉。墓碑安放在展場中央隆而重之地供奉,讀似懂非懂的漢字和省略的英文說明,也能感受到這半壁墓銘誌在展覽中發揮的魅力,而說明亦由這個歷史片段展開,一面述說唐朝文豐物埠,一面拿本國文物互相印證,提醒觀者這些借來之物與自身的關係。東京各博物館在宣傳上亦各出奇謀,例如一個題為《繩文與彌生》的考古展覽,便找來兩個妙齡少女換上原始服裝拍造型照,印在海報上,以凌厲的眼神檢閱路人。另一個在未來科學館展出有關人類基因密碼的展覽,就勞動兩個在爬山的拖友,用意是解析愛情密碼之謎。可憐我們的藝術館年前展出《東京富士美術館藏西洋名畫》(1997),請來狗仔隊字眼作宣傳,卻對當中的性別意識照單全收,被李世莊同仁撰文批評。

藝術品更需要解說

雷文唯一不能認同的,是「文物展覽和藝術展覽性質不同,後者主要是要求觀賞者用眼睛看,達到一種美感教育」。這說法要是時光倒流到現代主義的白匣子展示美學猶可,放在今日的藝術史與藝術批評觀裏卻嫌有所不足。藝術欣賞不是不證自明的審美活動,藝術品其實也是知識對象。這點藝術館近年在自家策劃的展覽已有進步,幾個自製的香港藝術家展覽,像《呂壽琨新水墨》(2002)便另備了一冊只售數十元的場刊,內有專文導覽不只是官式獻詞。歷史博物館的《東方印象─錢納利》,附送的雖是明信片,但文字說明、地圖、實物與模型,也頗能讓觀眾回到錢納利年代開埠初期的華南,了解寓留中國之西方藝術家在遠東發的經歷。最失敗的例子,要算今年的外借展品《花都舊影─法國龐比度中心珍藏照片展》,在幽暗中看一個世紀前的人和事有如魅影,百多幅照片每張作品下只貼藝術家、作品與年份幾粒蠅頭小字,在展場中央放了幾本文章集錄。這些大師如何先是借用繪畫的構圖,再奠定攝影本身的美學?藝術家、作品與流派之間又有什關連?當中所呈現的現代都市文明,又是怎樣產生的?難怪參觀當日碰到一對拖友,在巴黎的風景照片前擺姿勢拍照留念。

博物館未能幫助港人通識與自學,我擔心再珍貴的展品來港只會進一步造成知識水平的兩極化,能付出幾百元買精美場刊的精英分子繼續增廣見聞;而不能有效接觸到相關資訊的一般市民便繼續瞎子摸象。入場人次屢創佳績,然市民的文化水平仍然墮落,將來西九的四所博物館只會淪為專供到此一遊的景點。香港雖在中國的文化版圖上獨處一隅,其實臥虎藏龍,有識之士如何可以把研究成績透過博物館與更多人分享?我常懷疑香港的文化政策,在九七後經常有意無意淡化殖民歷史,或把陳述的主體讓位予國家民族(這在歷史博物館的展覽尤為明顯)。記得九九年的《四環九約─香港歷史圖片展》,講的是香港在英國人管治下的城市發展,觀眾看罷歷史圖片,只消踏出博物館門檻便能自行觀察引證,是個很令人回味的展覽。而自前年起一系列有關孫中山的展覽,亦有助挽救瀕臨絕的革命遺。鄭寶鴻在香港大學美術博物館的幾個香港民俗展覽(《香江知味:香港的早期飲食場所》、《香江風月:香港的早期娼妓場所》)其實更需要推而廣之。澳門的文化產業在賭業以外發展蓬勃,剛把舊城區成功申報世界遺產。香港在英國統治下開山劈石,在特區政府管治下繼續移山填海,域多利城是保不住了!卻急不及待地拿海上絲路來競奪世遺,令人啼笑皆非。

《信報財經新聞》
2005-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