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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身體檢查

我讀過Anais Nin的《Incest》。日記記述了女子懷孕六月終止懷孕的過程,她記下來,幾乎遂刻記下,一次終止懷孕手術的過程。三十年代法國,醫院的手術床沒有預放雙腿的位置,Anais得一直高舉雙腿,在那痛苦的幾小時內,她維持著這個姿勢,被醫護人員按在手術床上,與以醫學器具的輔助,叫她,用力推!推!她推了幾個小時,筋疲力歇,痛苦難當,仍然未能把腹中的孩子推出來。她寫:

These legs I opened to joy, this honey that flowed out in the joy-- now the legs are twisted in pain and the honey flows with the blood. The same pose and the same wetness of passion, but this is dying and not loving.

我躺在婦科檢查的椅上。一躺下,腿正確地放到椅上的腳踏時,我就想起她說的這段話來。

婦女健康檢查,我提醒自己我已經超過二十五歲須要接受定期的子宮頸柏氏抹片檢查,確保自己沒有患子宮頸癌。

那麼神秘但毫無人性。柏氏抹片是個簡單的檢查,醫生以一把小掃放進陰道直達子宮頸括取細胞組織作化驗。他們用一種鴨咀似的工具,放進陰道,然後慢慢張開鴨咀,以把陰道擴張,放入小掃子。那器具冷冰冰的跟其他醫學器具無異。我想起Anais Nin寫的器具。醫生把器具放進陰道,我能感到那種冰冷的漲痛,那並非一種真正的痛楚,那是一種非人性的東西,那是沒有生命,而且沒有感情的,在那個孕育生命和愉悅的地方。

醫生機械地詢問痛不痛,然後輕易地把器具取出,換以他的手指,伸進器官內檢查其表面。張著雙腿,我想起那個愛的姿勢,面前是陌生男人,他的手指在陰道內按壓,我不痛不癢。

他們問我要不要女醫生服務,我想了想,為了建立一個自以為對的世界我就說不用了。我不要自己以不公平的手段對待別人,例如歧視一個男性婦科醫生。我想到的是醫生行醫就是專業的醫生了。我幾乎不會覺得自己會有什麼尷尬,當然結果也沒有什麼尷尬,對這種事,我完全沒有心理障礙,我幾乎想把經驗公諸於世並告訴我身邊的陌生人。但震撼我的是,我從來沒有料想過醫生真的是一個專業的,冰冷的醫生,他跟鴨咀器具一模一樣的冰冷。我驚訝的是在一個醫學的人體檢查上,整個過程都是流暢而冰冷的,那當然是我應該早早知道的事實,但早早知道這個事實,在最後竟然沒有令我免於錯愕、連聲問起為什麼。問題在於那個地方是我身體上最私密的處所,我們在一個斗室內三個人為它做著一種勾當,然這種勾當竟然全然跟我認知裡的種種經驗無關,例如愛,例如熱情,例如神秘的人體生理運作。當然我從來不曾期待一個醫生會對我的器官有什麼反應,他那麼專業他當然不會有什麼反應,他如常機械式地運作,他微笑,記得明年再來一次,那麼有禮,但我就是不能不問為什麼,一個醫生到底是想什麼的。我幾乎不能接受,那個愛的姿勢,被拿用於一診症室內,然後我們合力為我最私密的器官,進行一種冰冷的程序,而它那麼柔弱,那麼溫熱。我迷惑得不知所措,忘記向醫生查詢,為什麼小冊子上寫明,從來未有性行為的人不用做檢查,我想問,她們是不是不會患子宮頸癌。

從診症室出來,我想到那段關於墮胎的叙述,他們用比這殘忍百倍的手段,要一個女人擺這樣的姿勢,取出他們的愛情遺留下來的生命。(她在日記內記述、描寫,那種可笑的殘忍的手段,那種使她憤怒的痛楚,她會在最後望一眼死掉的胎兒,是個女的,她因為種種痛楚,而忽然憎恨起她死去的孩子。)

你明不明白為什麼Anais Nin寫的日記,一個女子如我讀著,為什麼總是讀得淚流連連呢?

我們的共性是:我們都不能接受這種姿勢與愛情無關。

原載:www.the-amateur.biz

圖片來源 :woman stepping on bo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