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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智遠:政治‧政治學‧我

明報      
2005-11-28
世紀‧新生代

自古以來,「權力如何正當運用?」這問題一直困擾政治學人,陰霾猶在。千言萬語,均不及Lord Acton一句「權力使人趨向腐化,絕對權力使人絕對腐化」來得鏗鏘有聲。政治乃「眾人之事」,政治學則是分析人與人、人與政府之間在公共領域的互動。

三年前,毅然由法律轉修政治學,如一場賭博……

先說三個故事:---母親偶然提起,六十年代,印尼出現排華動亂,不少年輕華僑被迫離開居住地。回到大陸,他們卻又遇上文革,讀書之夢落空,只能從事體力勞動工作。飄泊半生,最終在陌生的香港落地生根,大好青春卻已隨年華而逝……

---去年深秋某天,四個陌生人聚在布達佩斯,談天說地。遊覽團導遊在共產統治下長大,分享不少童年趣事、「蘇東波」後匈牙利新生活的點滴,更戲謔若在阿根廷的丈夫不是恰巧避開金融風暴,現時應該一貧如洗,每天在南美「享受」森巴風情;同行人原居烏拉圭,父親因七十年代政變受囹圄之苦,最後舉家逃難至澳洲,與身旁丈夫締結良緣。因緣際會,在巴士車廂內,四個陌生人重溫世界政治數個重要章節……

---在倫敦與大學拍檔小聚,認識她的幾位見習律師朋友。介紹自己修讀政治學後,一位朋友說:「乜政治可以研究㗎?」他簡單直接,我頓時語塞,強裝笑顏之餘,心想政治學果真是旁門左道,不為他人所知……

權力就是政治

三年前,毅然由法律轉修政治學,確實如一場賭博,至今餘悸猶存。經濟、就業、事業壓力俱在,幸好家人體諒,朋友支持;讀書懶散,研究膚淺,總算修成正果,成功畢業。收到研究院的畢業禮邀請信,心情複雜,心想總該為當初這冒險決定作個總結,還親朋戚友、豬朋狗友一個說法。思前想後,毫無頭緒,腦內只浮現這些互不相干的零碎片段。好,就從這些片段說起。轉修政治學後,與不少舊朋友重聚,他們劈頭一句便問:「你有興趣從政嗎?」微笑否認過後,心中必然暗嘆,知音實在難求。好友皆知我並不熱中政治,一心環遊世界,情繫湖光山色、異地風情,了無大志。天大地大,試問什麼「零七零八」、「還政於民」、「強政勵治」,何曾撩動過萬里之外一片落葉、一泓池水?相比萬丈瀑布、千里山川,議事庭內的茶杯風波,又算什麼?

不敢明言的,卻是內心對政治的一份恐懼。在大學資訊日,教授口沫橫飛,學生點頭會意,卻有不少私下說,政治只是爭權奪利、勾心鬥角,對修讀政治學始終有所保留。不能否認,權力鬥爭在現實政治必不可少,而政治研究者往往看得更加透徹。從馬基雅維尼 ( Machiavelli) 的《君王論》到DickMorris的《新君王論》,由政壇 Godfather到政黨spindoctor,我們均有涉獵,「權力就是政治」 (politicsas power) 之說,我們深明其意。弄虛作假、顛倒是非、縱橫捭闔、傾軋相殘,正是不少人對政治的先天印象。港人是否害怕政治、鄙視政棍,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高考生的異口同聲,卻對劉兆佳教授的「功利家庭主義」作出最佳時代呼應。

政治作為學科

經歷戰爭、動亂的上一代深知,就算內心如何厭棄政治,只要處身社會,便注定受大政治擺佈及影響,身不由己,只能逆來順受。就算人類脫離了哲學家ThomasHobbes口中那自生自滅、互相殘害的「自然狀態」 ( stateofnature) ,政府提供集體管治,世界依然千瘡百孔。韋伯 ( Max Weber) 說,政府與市場、社會之別,在於其對強制權力的壟斷 (monopolyofco-ercive power) ,定了政策,國家機器能夠迫令人民服從。歷史告訴我們,當追求權力、資源、財富、領土擴張等目標與政府結合,藉着「政治」之名,人幹出無數可怕的事,專權、聚斂、迫害、虐待、屠殺之事不斷,鞏固與爭取政治權力同樣留下血漬斑斑。歷史悲劇此起彼落,大政治下,小人物卻只能夠默默承受---沒有人會問我母親:「你對文革感興趣嗎?」

當然,權力本屬中性,政治有好有壞。讀法律時,才首次接觸政治學者,名曰亞里士多德,他對政治其實絕不悲觀,並認為只有透過群體生活,積極參與政治,人類才能體現自我,獲取最高幸福。在他眼中,作為「政治動物」 ( politicalanimal)才是「高尚情操」,而政治哲學的最核心問題則是:「究竟人如何可以和平共處?」

自古以來,「權力如何正當運用?」這問題一直困擾政治學人,陰霾猶在。千言萬語,均不及Lord Acton一句「權力使人趨向腐化,絕對權力使人絕對腐化」來得鏗鏘有聲。政治乃「眾人之事」,政治學則是分析人與人、人與政府之間在公共領域的互動。價值層面,它探討什麼公共政策、資源分配與政府組成才是合理、合情、合法:憲法學關注如何利用制度限制權力,政治哲學辯論何為正義、公平,更有數之不盡前後、左右、中間的價值討論。

實證層面,政治學集中權力與制度的互動,研究人的行為、制度演變及政治現象,分析來龍去脈。政治學作為一門「科學」,只有約半世紀歷史。五十年代,政治學邁向科學化,着重研究方法,講求真憑實據,以準確勾勒人與人、人與制度之間的互動。六十年代至今,社會學、經濟學、心理學等元素不斷滲入,令政治學的研究方法及理論基礎更豐富精密。政治學追求的,是分析世事的框架,將世事現象扣連一起,點連成線,線連成面,讓人盱衡全局。匈牙利秘密警察的迫害、烏拉圭的動亂、阿根廷的金融危機、香港回歸後的亂局,一切自有因由。

一種做人的態度和哲學

政治波譎雲詭,有了閱世框架,人才不致失卻坐標;現實千瘡百孔,以多角度閱世,人才能不斷反省,批判現實,尋找可能性。政治學教育就是讓人以開拓眼光閱讀政治,審視社會。民主研究,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法蘭克福學派以至後現代思潮等等,各成一家,除了各自本身就是看待世情的一種獨得視野,更讓人知道現實政治有着無數可能性,正如人生一樣;政治哲學亦讓人知道,世上除了「搵錢至上」與「愛國萬歲」之外,尚有各種更高層次的價值。這是打破舊有規範、尋求進步的起點,畢竟,不知界限所在,何來「跳出框框」?對政治學毫不重視,又令香港走了多少冤枉路?

相比法律訓練,政治學提出的問題更根本:人如何建構權力框架?政治人物如何博弈?人如何選擇及改變制度法則?世事從來不是偶然的,更非理所當然,政治學者以「自尋煩惱」著名,是職業病?還是宿命?

對我而言,政治學更是一種做人的態度與哲學。讓我舉些例子:ElinorOstrom嘗試梳理制度與人 ( structure andagency)的互為影響,制度過濾人的選擇,人了解環境局限後,卻可利用剩餘空間倒過來改變制度,這是入世與出世之間的做人藝術;「路徑依賴」 (pathdependency) 提到,開首一個小偏差,足以注定政治與制度演進的成與敗,引申的是當人生每一決定均舉足輕重,誰又敢草率行事?「混沌理論」 ( chaostheory) 指出,世事環環緊扣,任何微末瑣事均能帶來不可預測的「蝴蝶效應」,既然如此,面對無常世事,愚昧世人又怎能不保持謙卑?

在這意義上,人的生活從不只是個人事,每個細節均與社會掛鈎,認識社會,就如認識自己。政治就如細密大網,人自呱呱墜地之際,就被重重包圍,我們怎也逃不掉,不同地域、不同時空亦然;另一方面,我們生活目標、工作意義甚至生命價值,亦是由外在環境賦予。當我們無法將遠方戰爭、議會法案、環保運動或地方選舉與生活連結,便難以真正理解自己的角色與能力,進而認識過去、面對現在、改變未來。

這裏沒有避難港灣

在此不禁反思,為何香港公眾對政治的理解是如此狹隘,「政治」一詞只與「搞事」、「作亂」、「破壞安定繁定」、「勾心鬥角」等同,政治學的訓練,教我打破這個狹隘的認知。除了一紙文憑與滿口理論,政治學更教我理解母親面對文革的無奈,懂得佩服其他人爭取政治改革的勇氣,更令我可理直氣壯告訴那位律師朋友,他今天能享高薪厚祿、安逸環境,正是由於之前有人不只盯着鈔票或華衣錦服,更是胸懷社群、社會與世界,為更好的制度不斷無私付出,甚至獻上血淚、青春甚至生命。不知何謂政治學,絕對無傷大雅;但當大家對前人就政治的思考、抗爭與犧牲一無所知,今天所享的自由開放社會將難以植根,面對風雨,一冲即散。

政治學從來不是陳義過高、曲高和寡,它探索人類共處的最根本問題,並為推倒腐政、完善制度、改善世界不斷提供了研究成果與方向。這種認知也許才應該是政治教育的核心。在中大政政系內,我們鮮談從政、參政問題,除了香港政治空間的先天性封閉,更是由於大家深知,政治教育從不旨在製造AO或政客,而是培養對政治有覺醒與批判、對社會有承擔與關懷的知識分子,帶引公眾辯論,完善社會制度。而由於特殊歷史背景,香港的政治教育更要紮根本土,緊扣中國,面向世界。

倫敦大學政治系教授 Michael Oakeshott曾以航海比喻政治:「在政治活動中,人就如航行於浩瀚無邊、深邃無底的大海。這裏既無避難港灣,也無泊錨之地;既無起點,也無預定終點。航行只求浮游不沉,平穩前進:大海既是朋友,亦是敵人;航海的技藝在於利用傳統習慣與智慧,以在每次艱險時刻化敵為友、化險為夷。」

過去三年,嘗試透過寫作普及政治學,坦白說,偶爾迷茫,氣餒居多,偶有衝動拿起背包,環遊世界,一走了之。總結及傳承「航海」經驗,中大政政系卻已實踐了無數寒暑,從未放棄,堅持至今,我深知這殊不簡單。12月4 日,政政系將慶祝三十五周年,我會帶着欣喜心情,重溫政政系多年來的成就,以及緬懷政治學帶給我的點點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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