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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要爭取民主」系列三‧〈二千年美國總統大選的哲學反思〉

「為何要爭取民主」系列三‧〈二千年美國總統大選的哲學反思〉
2000年
http://www.wam.umd.edu/~bschan/miscellanea/miscellanea-08.html

   儘管上星期情況已明朗化,我還是待至現在才下筆。 一來上星期諸務繁忙,二來若今天選舉團有三人「跑票」,把原屬布希的票投給戈爾,那恐怕我還要待上一會才能寫此文了。可幸剛才新聞說布希已過二百七十一票,大局幾定。

   在這些日子追看美國總統大選新聞時,我想到了並更肯定了一些思想。民主制度不是也不可能是完美的。但當民主制度成了一種習慣,那個地區或國家便能相對地穩定。儘管這個月來美國的總統選舉弄得一團糟,但對美國人的實質影嚮不大。至少, 人們的生活還是照舊如儀。我就讀那所大學還是照樣的教授繼續授課學生繼續上課(或繼續不上課!),考試如期舉行,交論文的日期還是沒變 (弄得我仍是那麼忙碌,真慘),平靜得教人驚訝。這不是美國人政治盲目,而是他們相信了那套制度。一如兩年前總統被彈劾,美國人並不會將之視為大事。那套制度本身是否完美公平公正是另一回事,在遊戲末開始時儘可討論。但當參與其中後,人們便得接受它,而不是在結果不利自己後便嘗試改變遊戲規則-不論那改變是否只有利自己或真的希望使之更完美。 這是一種參與遊戲的精神。有人厭惡戈爾的做法,正是認為他在改變遊戲規則。但戈爾陣營也不認為自己是在改變遊戲規則。他
們認為只是在行使規則給他們的權利而已。這個月來,雙方只是展開法律戰而非坦克戰,國家最終沒有分裂,戈爾不同意但也要接受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這些情節是亂七八糟,是可笑,但卻不可悲。

   行文至此,我想起現代哲學家波普(Popper)和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政治思想。波普曾在研究科學哲學時提出「證偽原則」思想。他認為,科學並非要證實任何事,而是只能證偽事情。 也就是說,經驗證據只能證明一假設為假,而不能證明其為真。 他將科學上的證偽原則用於解釋民主政治的重要性。民主政治並不能保證我們有好的政府。它能保證的,只是我們有權選擇沒那麼壞的領導人。又或者當我們不滿意時,有制度將不喜歡的政客換掉。可以說,這是負面的規避而非正面的建樹。近兩年前,當我還末接觸波普的思想時,我自己已有近似的看法。我在我的作品《思無定位》(刊登 於《麥皮匠》一九九八-九九 年度第四期(總第十七期) )中曾有這樣的文字:

  「有些人(包括一些偉大的哲學家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 會質疑民主的「效用」。他們以為,由民主選舉出來的執政者未必是最好的。他們也許不大懂得管理政府,卻會懂得使用各種手段讓人民投他一票。相反,一些能有效管理政府,提高人民福祉的人,卻會因不懂得選舉的方法而落敗。這種情況對於人民來說恐怕是失大於得的。這些說法當然是經驗上可能的,至於可能性有多大則有待相確。可是,因此說人民「失大於得」卻未必是一個必然的結論了。。。

  「民主最大的好處,並不在於它是否能確保選出來的人是「最好」的。它的最大功用是能確保我們在大多數人同意的制度下定期選出代表我們的人來管理這個社會。這才是我們堅持民主的最重要原因。以往的政治制度(雖則即使到今天有很多地方仍然如是)最大弊病並非不能產生好的執政者(誰說唐太宗﹑清康熙帝等不是好皇帝?),而是當執政者昏庸無能﹑無力治國之時,人民不能以合法與和平途徑更換執政者。於是,人民只能苦忍,盼望「終有一天」會有一個好的治國之人出來。若實在是忍不下去 ,便會產生群眾暴動,最終以推翻執政者而終。可是,這對社會的傷害是如何之大呢?人命的損失是如何的難以估計呢?這種更換政權的方法的損害是如此之大,以致人們輕易不敢言試。於是,一些殘暴或昏庸的政權通常都能維持一段頗長的時間,直至人民無法再「忍受」下去。但這種不能「忍受」,恐怕已是十室九空,人民家破人亡等一切人間悲劇隨處可見的時候了。這是一切有惻隱之心的人所不忍看見的。民主選舉的意義,正是在於當此一制度能落實的話,則人民有權在不用付出高昂的代價下更換統 治他們的人。此一優點是任何其它政治制度所不能取代的。儘管它不能保証我們有一「好」的執政者,卻保證了我們可以更換不好的人。即使那些政客只懂得「邀媚」群眾,但總比在委任制度下的政客只知奉承一小撮的當權者好。或者應該說,在民主制度下,人民才是真正的「當權者」。因此,政客便不得不把人民的幸福放在首位,而不致於「殘民以自肥」了。當然,如何才能使民主制度變得更公平(如約翰穆勒的比例代表制便是為了「防止
大多數人的專制」)是我們所關心的,但民主制度背後意念的此一好處,是任何人均不得否認的。」

   我寫那文章時並不知道誰與我有同樣的思想。儘管我自己思考得來的東西與他人相同,但如唐君毅所說,人若能有與前人相同之思想,那人實應感到自豪。那是因為我既與他人之哲思感通,某程度上也可反證我們之間的思想當為真確或比較真確的思想。如是,我在這裡也不厭其煩引出舊文,以示我和應波普之言
的境況。
 
   在引文中,我提及柏拉圖不同意民主思想。柏拉圖是從建立一完美之政治制度著眼的。他認為,最完美的政治制度應由一「哲王」管治,因為只有哲王才能知道各人的需要和負擔,也只有哲王才有知識去判別一切。次一級是貴族的寡頭政治。民主政治其實是很差的政治制度,那是因為一般人其實並不清楚自己的社會需要甚麼,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甚麼。

   其實,我是同意柏拉圖的。可能你會問:那不是和前文矛盾嗎?我答:並沒有矛盾。民主制度的確有很多問題,它絕對不是完美。從這次美國總統大選中, 我們見到的正是民主制度的各種弊端。如果可能出現柏拉圖所言的哲王,我是不會支持民主制度的。但問題是,我們由古至今從末有過這樣的哲王。我們從來不曾有一人是如哲王般完美﹑全知﹑全能的。能做到如此的, 只有上帝,因此天堂不需要民主制度。但人不是也不能是上帝。 人不能完美,不能如哲王般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古今中外無所不曉,也不能如哲王般算無遺策從不出錯。我們見到的是很多自認是哲王的獨裁者,但我們從來沒有真正的哲王,我也不認為有人可能成為哲王。因此,柏拉圖的政治制度確是最完美的。可是,我們沒有人能實現它。它只是空中樓閣,或恰如其名的「理想國」––一個不能實現的理想國。

   波普並非要建立一個完美的政治制度。他是要解釋何以我們支持這樣一個不理想的政治民主制度。既然我們不能有完美的政治制度,那我們只能撇除各種更差的制度。留下來的,就是民主制度。波普和柏拉圖的思想沒有衝突,就是因為他們的目的不同。在我看來,他們更是相輔相成。柏拉圖給予我們一個理想國 。但理想國既沒法在人間實現,便只有像波普一樣要求一個可「證偽」的制度了。美國這次大選,正好印證(而不是證實)他們的思想。柏拉圖會說民主制度是不好的,否則不會有這次亂七八糟的選舉。但也正是這個亂七八糟的選舉,保證了我們至少有可笑但不可悲的局面。

二零零零年十二月十八日
於麥迪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