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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形記》﹕過於理性的夢魘

《變形記》﹕過於理性的夢魘

捷克現代文學大師卡夫卡(Franz Kafka)的著名短篇〈變形記〉(Metamorphosis),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搬上舞台。筆者也不只一次觀看〈變形記〉的舞台版,就本地的劇場而言,起碼有沙磚上的《蛻變》(1989年)、《家變》(1994年) 、《九五家變》(1995年)以及進劇場的《蛻變》(1996年)。今年,香港藝術節則請來冰島的西港劇團(Vesturport),聯同英國的利瑞克漢默史密斯劇院(Lyric Hammersmith),再一次把卡夫卡的這一齣世紀夢魘,轉化為一個以影像與形體為賣點的劇場作品。金融海嘯,經濟衰退,不少個人、公司甚至國家,都陷入困境,而冰島正是幾個瀕臨破產的國家之一。西港劇團的《變形記》會否成為某種間接的時代象徵?筆者不敢肯定,倒認為今次的舞台演繹本身,更值得花筆墨細究。

有欠細緻的形體動作
西港劇團與利瑞克漢默史密斯劇院今次的演繹,最突出的地方,是透過把故事中男主角格利哥(吉斯利・奧恩・嘉德森,Gísli Örn Gardarsson)的房間,設計成一個跟整個舞台呈九十度角的錯置空間,一方面營造一種扭曲兼詭異的視覺經驗,另一方面則利用反地心吸力的裝置,為嘉德森的特異形體動作,提供了物理上的條件。簡言之,當嘉德森依地心吸力站在自己房間的地板,實際上他的身體是反地心吸力地,跟舞台的台板呈九十度角的。在這樣的物理條件下,嘉德森的形體動作每每給人一種危顫顫、險象橫生的感覺。而正是通過這一種物理上的巧妙設計,嘉德森的身體充分表現出原小說中的男主角格利哥的內外特異狀態。

但跟1996年進劇場的版本相比,今次《變形記》所予人的經驗,更傾向於水平式的空間感,其最突出的地方在於扭曲詭異的視覺經驗以及反地心吸力的形體動作。至於進劇場的版本,由於格利哥的房間被設定於一個窄身的金屬攀架之內,演員的活動空間較小,除了為演出營造了一種垂直的視覺經驗以及壓逼感外,更締造了一個獨特的物理空間,讓演員的形體來得更細緻。相比之下,今次嘉德森的形體動作傾向於誇張與戲劇化,動作的跨幅較大。結果,今次《變形記》的影像與形體無疑凌厲,卻未夠細緻,只取得卡夫卡作品懾人耳目的一面。

事實上,嘉德森的這種形體動作特點,在他離開自己的房間,著陸樓下大廳後,其問題便變得相當明顯。嘉德森那原本剛勁詭異的形體動作,一著地便即時顯得軟扒扒的有氣無力,剎時把原作品的劇場假定性打破了,讓人大有「打回原形」之感。

化虛幻為實在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今次的《變形記》是改編版,對於原小說有不少的改動。例如,今次的《變形記》便把桑隆家的新房客由三位改為一位,而在原小說中,新房客亦要住上一段日子,才碰上已經變形的格利哥。就把新房客由三位改為一位這一點而言,筆者倒覺得原小說對這三位房客的設定﹕「三個人竟一樣的生著满面的鬍子—極愛整潔」,為原本就荒謬不經的故事,增添了令拼息又莞爾的詭異氣氛。現在麥肯納斯(Jonathan McGuiness)所飾演的房客,倒是徹底的世俗化,奇怪地讓原本帶點虛幻感的原小說,突然在舞台上變得過於實在化。另外,今次的版本把格利哥與新房客的相遇時間縮短了,無疑讓故事的進程變得緊湊了,但缺點卻是讓一些大有進一步被發揮餘地的改編位,被略過了。

筆者始終認為,卡夫卡原小說的精粹,似乎並不在於峰迴路轉的情節、戲劇性的衝突或戲劇的高潮爆發。事實上,卡夫卡不少的作品都不斷在打岔、離題,故事本身往往予人一種無邊漫長的等待感覺,而或許正是這一種漫長性,更能恰如其份的表現出卡夫卡小說世界中的那份荒謬感與詭異性。就此而論,今次的《變形記》便顯得過於戲劇化與合情合理了。

太理性了,呵,太理性了!
耶魯解構四君子之一J.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曾經在其《解讀敍事》(Reading Narrative)的第一章中,討論了亞厘士多德在《詩學》(Poetics)中對希臘悲劇《伊底柏斯王》的「誤讀」。米勒指出,亞厘士多德認為一部好的悲劇必須「有條不紊」、 「合情合理」,讓人能洞徹它,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而《伊底柏斯王》正是最佳的範例。米勒挑戰了亞厘士多德的這個經典解讀,他認為《伊底柏斯王》非但無助亞氏建立他的理性主義詩學,反而引入了一些亞氏所無法徹底征服的非理性因素。事實上,跟亞厘士多德相似,伊底柏斯是個極理性的人,但正正因為他「多長了一隻眼睛」,他對真相的追尋導至了他自身的毀滅。不錯,伊底柏斯最後「發現」了真相(弒父、亂倫),但伊底柏斯/我們卻始終無法得知天神為甚麽要懲罰他,伊底柏斯/我們在發現了真相之後感到的並不是愉悅,而是恐怖。換言之,亞厘士多德心目中的範例其實是個反例,《伊底柏斯王》的結局並沒有把我們導向「明了」;而《伊底柏斯王》的真正教晦似乎是:理性無法徹底征服非理性,有時(不必要的)理性反導致了災難。相似地,今次《變形記》的改編,都顯得過於理性了。當然,正如德國大哲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言,跟伊底柏斯不同,像格利哥這類典型的卡夫卡小說人物,就是面對災難,他都一貫表現出一種近乎痴心的天真。或許,這才是卡夫卡原作品的精粹,這也解釋了卡夫卡所呈現的世俗世界裡的非世俗性。

原刊於《文化現場》第11期(2009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