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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定義者——評浪目詩集《謬論》

文:謝予騰(台灣)

閱讀本文之前,有一個重要的概念必須先提出來:這個世界,其實是由我們的認知所架構而成的。

我們是透過自己所能認知的一切符號、現象和邏輯,來理解著這個我們所身處的世界,無論是身體理論、心理學,乃至於佛學或神學等等,基本上脫離不了這幾個元素;若自這個邏輯出發,我們可以發現,人的意識成為這個世界上,對我們自身來說最重要而不可缺乏的東西,要是沒有了人的意識,那這世界,包括我們自己之於我們而言,都將不再存有任何意義。

這看似非常人類中心觀的視角,卻很無奈地,正是起碼數千年來,人類賴以生活的思維方式。

而很明顯的,浪目對人類此般認知世界乃至於認知自我的方式,有很大的質疑與厭倦。

看完《謬論》,與其說浪目是在寫詩,不如說他是以詩的語言,重新再定義這個他所身處的世界。

當然這或許並不全然是詩人的主觀認知,只是他看到的世界便是如此:零碎、失語、循環、混亂,雜揉著許多意義不明的現象,例如〈白色〉一詩中寫到:

 忽然
 一堵白色的牆裡
 白色的眼睛,看著
 白色的我,看著
 白色的眼睛,看著
 白色的我

白色牆其實就是鏡像。兩面鏡子之間,構成無限循環的世界,在鏡子裡看到的一切都是「假」,卻又反映了「真」,那孰真孰假?真中自有假,假之中也有著真。

而且是「忽然」出現的。雖然不能篤定的說,詩人一定是用了鏡子當成其中發想的元素(畢竟說的是「一堵白色的牆」),但突然地出現,等於是以一種衝擊性叫高的狀態進入,是真的撞上了牆嗎?又或者是撞上了牆上的影像?也可能那個影像剛好是白色,又或者恰好詩人當下正以白色的某些指涉,在思考一些問題,而撞見白色的牆,所有的思緒便一起被白色這個概念給突顯出來。

「但終歸,它們都只是白色」。當我們這樣抽絲剝繭、千轉百繞的尋找這些指涉時,好像又聽到浪目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一臉無奈地對我們說:「它們終歸都只是白色。」

這就是浪目的語法,浪目的思維,以及他在無意或有意之間,所創造出來的敘事邏輯,讀者似乎跟著跟著,不小心跟入了大霧之中,浪目卻如同躲在草船上的魯肅和孔明一樣,靜靜地等待他所希望的結果(可能的新義?)。

以上所舉出的寫法和邏輯,是浪目「謬論」(或說「再定義」,也可以說「再定義」的本身對於世界來說,又是另一種「謬論」)的方式之一,他指出了問題,但沒有給出答案,答案可以是未知,也可以是詩人自己知道,但同時,也可在所有讀者的心中,產生出各種不同的答案(或說「新定義」)。

當然,浪目也有給出一些答案的時候,比如〈儀式〉一詩:
  
 背著一箱零落的器具
 我佇足傾倚暗巷旁的燭火
 如一疋布帛卷出自己的底蘊
 空瓶,酒,烈性的藥
 我悲鳴地乞求好奇的過路者賜以援手
 妳僅藉細膩的指尖遷移一張藥片,淺白的
 我瞬即一飲而盡
 然後妳為謀殺一詞豐添了一些什麼內涵

這首詩可以分成三個面來看,其一單純男與女之間的情感問題,糾結在其中的痛楚與苦悶,只有那個對象可以給出解藥,而這個過程就是儀式的本身,結果如何不得而知(當然詩中看來是悲觀成分比較明確),但通過了這個儀式,關係將產生不可逆而巨大的改變。

其二是人與世界的問題。「我」是孤獨在暗巷中燃燒自我的燭火,「妳」是一個意外性的出現(雖然「我」乞求援手,但對象不是只有「妳」,而是路過的所有人),移動了「我」正在為「我」自身的願景(可能是照亮世界的悲願?)所進行的儀式中的片段,結果這一切竟因此而不可能純粹了,一切都毀了,於是出現了「為謀殺一詞豐添了一些什麼內涵」這樣的結尾。

最後一個角度,這首詩也可能是浪目指出自我、世界的不完整性的一種筆法嘗試,任何一個路人的出現、援助,都可能是幫助我自身邁向毀滅,那這是善是惡、為是為非?謀殺還需要豐添什麼內涵?希望與求死之間,出現了較為強烈的對比和張力。

在上述的作品之中,浪目便給出了一些答案,雖然不能稱得上完整,但指涉性已經明確了許多,這是「謬論」的另一種形式,也就是混亂、雜揉的結構,與毀滅的結合;浪目似乎認為,這世界一切的作為都是為了邁向毀滅與死亡,如此,那些悲鳴、藥片、謀殺一類的,又存在著什麼意義呢?一切不過是「謬論」,根本是不需存在之事。

除上述二種之外,還有一種「謬論」,存在於浪目的詩中,以〈如河〉一詩來看:

 在事情之末我走到河的彼端
 河水支段清澈沒有混雜泥土
 在鎮的月份,許多缺手的人如過剩的棉絮吹送至此
 並輕輕踢著石頭
 許多缺手的人如過剩的棉絮吹送至此
 並輕輕踢著石頭

 河水支段清澈沒有混雜泥土
 一枚石子跳掠水面

畫面的色調與意象很輕盈,但情感與內涵卻很沉重。「在事情之末」、「缺手的人」,這些詞彙與「過剩的棉絮」,成為一種強烈的對比,有什麼事發生了,並因此可能造成許多「缺手的人」的出現或者到來,浪目沒有交代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寫了這樣的景,卻突出了強烈的荒廢與矛盾性。

「謬論」,存在於這之間,世界仍是無法定義。這大概就是浪目一邊描述世界可能的美好,卻又無法忽視眼前正在發生的疼痛、悲傷與荒謬的原因之一。
我於是想起了廖偉棠在《半簿鬼語》中,〈致二十一世紀少年〉之5中的一段詩句:

 你告訴我作為佛的時光如何吧?
 你端坐、旋轉如陀飛輪
 時回首,一個詫異相。

浪目在面對這些認知與現象時,也有詫異相嗎?或者他其實沒來得及做出那麼誇大的表情?包括最後被他收錄在書中的,那些如鳥足印雜沓的字跡,都顯示出浪目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與思維,是一種冷眼、厭倦的對比式批判;當然他應該還沒全然得到結論,若浪目決定以詩的語言為道路,繼續對世界「再定義」下去,後面還有很多很多必須遭遇和面對的。

但無論是世界與謬論本身,或者世界現象所產生的謬論認知,又或者謬論認知所產生的這個現象世界,都還會持續發展下去的。讀者和詩人,或許都是這樣想的吧?身為一個謬論世界的再定義者,浪目與他的詩最後會帶著我們走到哪裡,是很令人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