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好好活下去,你會看到香港人有尊嚴地活著的一天

作者按:這篇文章寫了個幾星期,太多東西要沈澱,篇幅有點長、段落有點零散,但我盡力把要想說的都去蕪存菁。只是,這次的經歷實在太多丟不掉的要點。希望你們能花多點時間看完。

上星期,女友在北角上堂,等待期間,我到麥當勞點了餐,打算坐下來上網消磨時間。週末的麥當勞是外傭的聚腳地,我托著餐盤徘徊,座位不易找到。一個頭髮班白且瘦削的婆婆挪開用過的餐盤,向我招手示意可以在她和的桌子坐下。

慶幸當時人多擠逼,才有這下招手。是婆婆後來所說的緣份。

我放下餐盤,坐在婆婆的斜對面。道謝過後我便自顧自地吃薯條。你試過在逼夾的餐廳撘枱吧?不夠兩呎的距離,一抬頭就你眼望我眼,這時我們都會低著頭專心在自己的食物上,然後會不經意地把向上瞄,卻發覺同座的人都不經意瞄著你,又再趕緊雙雙低下頭埋首用餐。而我每次我把眼球滾向上,都會和婆婆接上目光。但我又想不到該說些甚麼。

我到櫃檯取醬汁。回來時,婆婆在她面前的吃過的餐盤上的茄汁都給我,一給就是四包。我說,多謝但我食唔到咁多,她回答我,用普通話,「沒關係的,都拿去。」哦……好的,謝謝。然後她目光瞧向上,一定是思索著說些甚麼。要聊天沒所謂,但要我說普通話,還要邊吃雞翼餐吐骨頭邊和老人家談天,失禮啊……

「星期日菲律賓人都放假,都佔掉了這裏的位子了,啊?」
「這裏是吃飯的地方,他們都在休息但不吃飯,休息該去公園嘛。應該寫信跟他們說一下,是可以處理的。你看你剛剛都沒位子坐了。」對對對,不過香港人都習慣了,去哪兒都有外國人菲傭自由行。

靜默。婆婆又再開口。

「你猜得到我那裏來嗎?」北京?湖北?她的普通話帶點捲舌音。
「我從加州回來的。就是California的那個加州。」啊?所以你是回來住嗎?
「不是的,我是回來旅行,從二月開始到現在繞了中國一個圈,香港是最後一站,早幾天到了,十四號就走了。」
「就我一個人。」

這刻我才較仔細地看清楚婆婆的面容。她穿著休閒的花花Pattern鬆身T恤,袖口及肘,oversize的衣服讓她凹陷的面頰顯得更瘦削,一頂髦銀絲略為縫鬆但不淩亂。婆婆告訴我她還有四個月就八十歲。

「我們在事情沒開始之前總會怕,但我過兩天我就完成這趟旅行回去美國。」
好像類似有句話是 Things are difficult before they are easy,我心想。八十歲的婆婆隻身花半年遊歷中國一圈,多有魄力的一件事!
「不過這次回來香港,變了好多啊……跟以前完全沒法比!」

原來婆婆在香港住過一段時間,還給我看過美國和特區護照。那時候住在美孚新邨,今次回來也有去走走。「以前香港乾淨得多了,現在都是人。我都只好留在我現在住那裏。」我說現在連我們的泳池也變成自由行公廁。「一直都有看報紙和跟朋友聯絡,知道香港要有普選,不要被北京控制。」原來她一直留意著外國報章對香港的報導,但是,「對的事就要支持。所以剛才那個簽名運動,我簽了。」

DKLMCH,婆婆你被騙了!從污穢的手段如重覆簽名金錢報酬,到強大資金和動員能力的可怕和背後扭曲的理念,和諧、穩定、反暴力、保和平,和中共式的和諧、穩定、暴力、和平,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我把反佔中簽名的荒謬解釋得激動。還有多少個真心相信這些善良價值的人被中共欺詐,難得離開了中國的老婆婆,一場回來也略盡綿力為我們去爭取,卻連這點綿力都被奪去。

「哎呀,是這樣的......不要緊,不過是一個簽名。再多的簽名、再多的手段,不會令你們變成錯的。」謝謝你婆婆。

「叫我李婆婆吧。去買兩個雪糕回來再慢慢談,我請你。我要吃草莓的。」

李婆婆把身世娓娓道來。在文革時,李婆婆因為父親在台灣工作,所以被打成走資派、串連外國勢力,被指控過類似煽動顛覆國家政權和分裂國家之類的罪,忍受過批鬥和勞改。「後來逃到香港,但還沒有住個十年又到九七了......」李婆婆無奈地說。就在回歸那一年,她和丈夫移民去美國,後來不放心,把女兒也接過去,一家團聚過安樂日子。後來女兒和一位白人同學結了婚,現在家裏就她、女兒和女婿三人。「家裏就我們仨,我也老了,現在說甚麼也不怕,你不要怪我說話直了。」

李婆婆說年輕時突然被抓了,但他們捉拿你的時候不會握著你的手臂,會掐著你兩邊老鼠仔上的皮肉,然後拉扯。「有幸我後來走得出去,但當時我一句話、一聲疼也沒有喊過。」我說李婆婆你真有骨氣。「才不是有沒有骨氣,只是我根本真的甚麼錯事也沒做過。」
「我覺得香港人還未開始做已經在怕,太退縮了。」對,things are difficult before they are easy。

「其實像這個簽名運動,愈多的手段,證明他們愈黑暗,愈怕。權力令人能夠說了算,利益令他們要一直管治這個地方,但你看歷史,哪一個腐敗的政權能長治久安的?所以不要怕他們的手段,這些手段只會令你們變強,他們會倒下的。」李婆婆是藥劑師,回到大陸見了不少當年的同學、朋友,他們這些年在醫療界見盡大陸的潛規則和黑暗。「由你在急診室開始,就要準備紅包。」她的一個朋友說,一個受傷垂死的農民因為沒有多餘的紅包錢,家人抬著他走過一家一家醫院卻連一間診証室也進不了,變成在擔架床上遊街,最後返魂乏術。「不給紅包醫生,不給你開刀。或者是,不給紅包醫生,刀可以開呀,只是不給你麻醉。」
「連最應該要人道的醫療也要關係、貪腐,這個地方已經死了。」

於是,我們開始談到香港也急速地死去。李婆婆知道ICAC,ICAC這幾年送出了很多矛台;李婆婆知道香港有法治,我說香港只有基本法治和愛國愛港;李婆婆說,你們學生還可以思想和說話,我說劉進圖也被斬了。對不起啊李婆婆,這裏和以前不同的,變的不只是人多了。「簡直是無孔不入。」唉,我們沒辦法,上面很厲害。「是北京就說北京,不要說上面。」

李婆婆問我,現在的大學有搞抗爭的組織嗎?我有參加運動嗎?我說有啊,國教罷課、上街遊行、預演佔中;有個叫黃之鋒的小朋友,十六歲就組織了很多抗爭,比不少議員更成功。這裏的年輕人是有能力和有理想的。「雖然學生是少一點負擔,能夠勇於走出來,但一個社會學生比有經驗有能力該要懂事的成年人走得更前,說來可悲。」
「不過,不要小看共產黨。當年天安門的事,香港人都看著。」
「學生最重要的是,先把學業好好完成,裝備好自己。一些零散的衝擊作用不大,除非逼不得已,像你剛才說的國民教育。養精蓄銳,把力量一次組織起來,看見你們滿腔熱血,有希望的。」

我差點當場熱淚盈眶。今年七一上街過後,頓覺前路茫茫,所以除了上街和上街,我和朋友成立了一個Facebook page,叫<七百萬個如果>,我們訂立一些「如果」的問題訪問街頭上的香港人,收集不同的可能、聲音和故事,希望紀錄這個社會在這時代中不應該被遺忘的人和事和對未來的想像。放是我把今期的問題問李婆婆:如果七百萬人一起做一件事,你想做甚麼?

婆婆沒有立即回答我。

婆婆拿出一張紙,寫上地址、電話,還有一支筆,遞給我。
「這裏有支筆,還有我的地址和電話。你把你的地址也寫給我,我有些89年的影片可以寄給你。我都八十歲了,留著也只會隨我而去。這些影片,是鐵証。」

這時,我女朋友落堂來到了找我,打斷了我們。我介紹她們互相認識,李婆婆慶幸我有一個思想跟我一樣的同伴。「如果我早兩天遇到你的男朋友,我不會簽那個名。過兩天我要走了,之前我一直不會說這些話,但感動在我離開之前能跟你暢所欲言,雖然我沒有機會再看到好的香港。」

「今天,我跟你之間,是緣份,世間很多事情,也是緣份使然。」

我知道,文革令李婆婆不敢在這裏自在地活著,她不敢讓我拍照。我想說,不用怕,這裏是香港,我們有言論自由。只不過想起才幾分鐘前我提到的劉進圖,我又硬生生把言論自由吞回去了。

李婆婆,再見了,我們要走了。我剛才問你的問題,你有答案了嗎?

「人權,抓緊我們的人權。因為人的尊嚴,不可退讓。」

李婆婆,你要好好活下去,我們要帶你去看那有尊嚴地活著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