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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由心到心的距離

By: 古斌

《伴我同行》──今年四月的時候中英劇團重演了這齣感人的故事,就是失明的程文輝女士和她的良伴「和姐」的故事。並且,還加料同步公演它的下集,講述了程文輝當年學成返港後的事情,到和姐回到天父身邊為止。這個下集,是編導古天農親自赴美訪問程文輝而寫成的,是《伴我同行》(一九八九)傳記裡所沒有記載的。下集裡最後一幕,和姐對程文輝說,他日要把她和程的事情寫下來,程答應了,編導就像幫助程達成了這項許諾。

  記得下集裡有一幕,程與和姐跑到九龍城寨和黑社會頭子理論,要求他不要把一個失明的妓女賣到外地,結果這頭子氣了,要她們自盡,又給她們三種選擇:吞槍、棒打和吃毒粥,結果程選了毒粥。吃粥前,她們做了最後的祈禱,程先說,然後是和姐,和姐想了想,便說,「天父……我們還有很多話要說……等會兒見面再說吧!」吃下毒粥後,頭子才告訴她們,粥裡沒有毒,只是想試試她們,他還答應放了那個妓女。

  在兩集話劇裡,和姐甚少說到自己的信仰。看傳記會知道,程是在年少時跟弟弟返教會信主的,之後,她帶了和姐信主,和她成了禱伴(《伴我同行》頁 68),好像是把路得和拿俄米的關係倒轉;當天路得對拿俄米說,「你的神就是我的神」(得一:16),現在和姐一生跟隨著程文輝,也跟隨了她的神。

福音心事 信仰人生
  如果基督信仰講的是永生,講的是活水,我們應當期待,信仰就是那個信仰的人,是那個人用生命寫出的人生。信仰,是那個會死掉的人,是那個在死掉以先,努力活著,努力把自己作為禮物送贈出去的人。和姐與程文輝,她們都努力送出自己,活了,祝福了碰過的每一個人──乞丐、慕光的老師、失明中心工作時一個一個用心眼去看的盲人。

  福音教會強調言語,也許,這是面對世俗實證主義,長年抗戰所打造出來的性格。可是,不論是福音教會的支持者,和它的異議者,大家都傾向把生命和言語分割,陷入二分的思維格局,在共享的框架下,爭論究竟福音是身體力行,還是教義傳播。

  但筆者相信,基督信仰的啟示性格告訴我們,生命是尋求言說的。說話,是一次餽贈,那裡是我的善意。耶穌在世上的全部言說,也許可以總括為一個詞:呼喚,是牧羊人呼喚屬他的羊(約十:27)。在噪音中,我卻聽見親切而又陌生的聲音,聽見他的聲音,在噪音中認出他,並發現自己的被召位置。這裡,說出了福音。

  我們必須記得,詩篇一一九篇所流露對上帝的渴慕之情,不是思想空白裡的感情泛濫,也不是私人專用的個人啟示,而是對律法書,對成文和公共的聖典的愛慕。可是,當愛死掉,文字就會死掉,信仰也一同死掉。但愛不滿足於不能言傳,它要求說話,它要求用說話給出自己的心,在對方領受說話的時候,打動他/她的心。

  只有心可以打動心,可是,心卻要求說出自己。就像耶穌說,他把門徒當作朋友,正因為他言說自己,言說天父給自己的,言說心事(約十五:15)。福音,就是一件心事。

當心事成了技術力量的虜物
  記得在宮崎駿的動畫《哈爾移動城堡》(二○○四)裡,哈爾把惡魔卡西火吞下,卡西火卻把他的心吞下。自此,他們不能分開,卡西火釋放巨大的力量給他,而他的心卻是卡西火的俘虜。

  現代社會的邪惡交易,不再是把靈魂賣給魔鬼,而是把心賣給技術力量。我們需要巨大而不止息的力量,我們渴求它。

  至於現代教會,除了是消費教會,也是技術教會。漸漸地,管理變成繼先知、祭司、君王之後,教會的第四個屬靈位份。我們相信技術只是手上的工具,我們相信忽視技術是一大罪過,但我們又忽視技術的權力本質,無視權力是如何通過技術運作。

  但宮崎駿告訴我們,力量不是在手上的,是吞下去的。

從「表露心跡」到「考問心事」
  如果消費教會,是通過炫耀的倫理來維持它的合法性(請見上月本欄),那麼,技術教會的合法性是怎樣來的呢?答案是坦白的倫理。

  傅柯在《性經驗史》裡提到,坦白是西方社會的一大價值。今天,我們必須坦白,坦白是一項義務,它不是可選擇的。無論在公眾或私人場域,我們負有責任交代自己,向他人坦白成為美德。記得小說家米蘭昆德拉就說過,當記者的一支米高風遞過來時,它在說:「你必須交代!」

  在上月電視節目《百法百眾》的加料號外中,主持人便用誇張的聲線強調,某某政府部門「拒絕」上他們的節目,又「拒絕」用電話回應,只接受預錄一段短片。那種刻意拉高的聲線,一般是要張揚醜事時才用的,見證著傳媒自信有權要求交待,相信這種「拒絕」就是一項羞恥。

  傅柯又說,在一二一五年確立的告解,有份於形成這種坦白文化。那麼,更正教是否免疫於坦白的規訓?更正教沒有告解,但一樣可以讓會眾相信,他們有義務交待自己、坦白自己。如果告解的祕密,是神父才能聆聽,福音教會的守望制度,則把這個監察權交給了守望群體。守望群體可以共享被守望者的祕密,可以傳閱、討論,並且對被守望者進行評估,評定他/她的長進或倒退,以工作的再分配進行嘉許或懲罰(因為工作關乎事主的光榮權利)。就是一個團契裡,能否做讀經或司事,往往帶有懲治和賞勵的成份,表達了守望群體對你的悅納還是厭棄。不過,作為一項德行,守望群體還是會為被懲治者的挽回代禱;藉著禱告,守望群體相信自己從來是無私的,一切只是上帝在工作。

萬一,你的坦白不夠精準……
  由於人的心是不能直接觀察的,它抗拒檢驗,守望群體便需要用言語來進行檢驗,被守望者是通過言語來坦白自己。在坦白的倫理下,隱藏是缺德。能否用言語準確代表自己,是被守望者的個人修為。不過,通過各樣的分享會、見證會、文章分享,我們還是有辦法漸漸學會群體的修辭,學會用某一種修辭演繹自己的遭遇、自省、成敗、抉擇。如果,炫耀的祕訣是符號在公共空間的最大搶佔,坦白的祕訣則是:懂得用認可的符號代表內心。一個對外,一個對內,符號遠比它要代表的東西更緊要。

  可是,人的心靈可以用一堆符號去說盡嗎?一個有愛,卻不懂說明自己的人,他/她的愛就在代表的缺席下被宣告為不存在嗎?

  早陣子,筆者認識的一個青年團契軒然風波。事緣新轉來聚會的一對情侶要結婚,要做婚前輔導,婚前輔導卻變成問信德;一輪問話後,那位高權重的中年男導師判男的為「不清楚得救」。隨即,答應在婚禮幫手的團友也劃清界線,紛紛退出;認識那對情侶的團友提出異議,則被質疑為不順服,甚至未得救。那對情侶其實早已受浸,原教會的導師知道後也勸他們回巢。

  我不肯定,如果路得或是和姐被要求坦白,她們能否通過檢驗。可幸,耶穌對承認他的強盜沒有考試,只有應許。

  在坦白的倫理底下,牧職偷換成分類、評級及估值等管理技術,心不再重要。心的交出,也被偷換為交代。坦白不再是贈禮,而是規管所要求的數據輸入。

  由心到心的距離,愈來愈遠。

(本欄每月第一週刊出。分題為編者所加。作者網址:http://home.netvigator.com/~kudaniel/

時代論壇‧第九二七期.二○○五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