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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 滿道:《催淚煙薰:一個客觀的片面見證》

連日來在報上及乜周讀到的報導評論令我極之心寒,尤其連認識的年輕朋友亦支持警方的所作所為,更是心痛!

以下是朋友寄來的一篇報告文學。

--繄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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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淚煙薰:一個客觀的片面見證

2005 年12 月17 日星期六,是香港警隊的輝煌的一夜,還是蒙羞的一夜?

這寫這篇報告文學時,我是儘量保持客觀的。但內容只是我一對眼、一雙耳、一個人當日的所見所聞,肯定片面。

我沒有帶手錶的習慣,也沒有像很多城巿人一樣經常關心時間,所以沒有辦法提供事件發生的具體時間,只能把事件按時序排列出來。

前一天,一位有機農民朋友M 君邀約我們參加星期日農民的遊行,我本來就打算參加那天的遊行,我說:「可以--但我可左看右看也不像農民!」關於集合時間,M 君說:「幾十個團體都想示威,消息非常亂,還在協調。」

不久,M 君通知我們,農民的示威改為星期六下午進行。我有約,不能參加了,我問妻子:「你去嗎?」妻子欣然答應。

感謝M 君,成就了我們這次一生難得一遇的體驗。

恐怕你不容易來呢!

星期六下午,我到銅鑼灣教協參加話劇「美國蝦」演後的工作坊,有參加的老師來遲了,據說是因為「沒有」過海巴士。我心中有點懷疑,「沒有」過海巴士?通常示威時最多不過是巴士改道嘛?發生了甚麼事?有點掛念在示威隊伍的妻子,但工作坊進行中,沒空打電話給她。

五時許,我在教協的事到了尾聲。妻子來電說:「我現在在中環廣場一排很笨的木牆旁邊。」我問她:「甚麼時候會完?到那裡吃晚飯?」沒有答案。現在回想起來,我的問題實在問得太笨。我便說:「我來找你!」妻子說:「恐怕你不容易來呢,所有車都不準通行!」所有車?發生了甚麼大事!?我說:「我走路來罷!」十分鐘後,我拖著沉重的行李袋離開了教協,早上原來以為作坊後和妻子一起吃晚飯就回家,沉重的行李和夾腳的鞋子想不到竟成了這次一生難得的體驗的「增值贈品」。

C 君來電:他給警方攔在馬師道,不能前行。他比我早走半小時,竟然還在咫尺之外,我心中又是一陣不安。再打電話,妻子仍在原地,她說:「早些時警方已噴過胡椒噴霧!」聲音有點顫抖,我心急地走快了點。

由堅拿道西走到軒尼詩道,一如預期,路上沒有車,但卻有以百計散落的人在馬路上向西走動。但其中除了有幾個看來是香港人拿著幾枝旗走過之外,似乎都不像是示威者。抬頭向天樂里方向一看,黑壓壓地站滿了警察。

秀才遇著兵

沿著軒尼詩道往西走到天樂里,馬路兩旁之字型地站了兩列配備短盾的幾百名警察。第二天事後才知道,由於示威者衝破了警察的防線,不走原定經馬斯道天橋到指定示威區的路線,這裡大概就是臨時衝出來的路線罷?

令人難解的是,警方既已被衝破了防線,為甚麼要在這裡重兵佈防?示威者的目標明顯是朝著會展中心,示威者要進行衝擊,必然有一個重要的條件,就是有傳媒的在。這裡不是「兵家必爭之地」,更沒有傳媒,示威者絕不會向南衝向跑馬地,警方動用大量警力佈防簡直是浪費,攔路不讓巿民移動也是沒有目的的控制(1)。

夾在兩列警察當中,一些持著旗.的示威者不斷經過。我想穿過警察的行列向前走,但卻給警察攔住了。

我問:「我可以向前走嗎?」一位警察答說:「不可以!」我有點氣悶,半分鐘後,我再問那位警察:「我想參加示威,可以讓我走進去嗎?」那位警察從沒預備有人會這樣問他,呆了。我再把問題有禮貌地重覆了兩次,他才轉身問身旁的另一位警察:「他說要示威,讓不讓過?」另一位警察大聲的說:「不讓!」

秀才遇著兵,沒法子,唯有順著警察的列陣向海方面移動。人很多,行李踫到了好幾個人,道歉了好幾次。好辛苦才擠到了馬師道,過了警察的列陣,我順利地走進了示威隊伍。

走到大公報門外,和C 君再通了電話,他仍在馬師道原地動彈不得。我告訴他通過的方法,幾分鐘後,在二九八商場門外等到了他。這時,天還沒入黑,示威的隊伍早全過了。在天樂里的警察們仍然傻傻地站著,可憐!這證明了在天樂里口的攔阻是完全沒有意義的,要通過的巿民只要繞過警察的列陣,加入示威隊伍,便繼續行程。前線的警察們表現優良,辛苦了,但卻是白費了。

到了菲林明道,各個方面的馬路上停了大量不可數量的警車。

笨牆

往天橋上一看,一群人在天橋口打鼓跳舞。橋上,旌旗如海,黑壓壓地站滿了人。我想起了意大利女星蘇菲亞羅蘭在一齣演過埠新娘的電影中的一幕,她和男友緊緊擁著領著示威隊伍走著,後面也是一片燦爛的紅旗。

和妻子通了個電話,她仍是那一句,我該不容易走到她那裡。C 君要到演藝學院看演出,我和他告別後,一個人走向天橋。

在天橋口打鼓跳舞的原來就是一群名不虛傳的南韓農民,他們的鼓舞吸引了大量圍觀的人,大橋口結結實實地給封死了。我辛苦地擠了十多分鐘,才通過了天橋口。

到了天橋頂部。遠遠看去在港灣道密麻麻地有一大堆警察排列著堵住示威者,左手邊中環廣場旁邊建了一幅白色的木牆。正如妻子說,這幅牆真的非常笨。這幅牆漆上了蒼白色,只是薄木板後加上一些吋半的木方支撐著。如果有人要衝的話,根本不成氣候,這幅牆沒有起保護的作用,反而給人一種虛弱得蒼白的感覺。

警方的佈防由中環廣場這幅笨牆橫跨菲林明道天橋伸向港灣中心,足足有好幾百米長。這樣長的防線,也非常笨拙,有點像新奧爾良的防波堤,只要颱風衝倒一截,防線就失守。

千辛萬苦,終於在笨牆的中段找到了妻子,她和M 君的幾位香港有機農人一起, 遠遠地旁觀著。我問大家,下一步如何?又是一個笨得要命的問題,誰可以知道事情會怎樣發展,大家都只能茫然地等著。

妻子問我:「要口罩嗎?」,我說不用了,這是我對將會發展的情勢一個嚴重的錯判。

事後聽到電台某些主持批評說一些香港人為甚麼明知會有事發生不早點走,這些主持人大概沒有試過以真心投入地參加過似樣的群眾運動。

示威的團體其實是嚴重分歧的,除了南韓農民中極小比例的人之外,百份之九十九的示威者都不主張暴力。但是,當時的情況是前面的人還在和警方對峙著,你即管不贊成採用激烈的手段去衝擊警方,但作為示威的一份子,你可以退嗎?

在菲林明道上擠著幾千位來自不同國家的人也是一樣,他們全部都是以和平、理性的方式去叫口號、唱歌和跳舞,他們都沒有參與任何一次衝擊警方的行動,但他們怎可能在這時退。

事實上,當時在港灣道和菲林明道交界處存在兩個明顯的世界,天橋面和兩側儘是近乎嘉年華會的示威人群,只有近會展一側才形勢緊張。如果說示威把灣仔區癱瘓,實質是警方無意識的全面封路和喝令商戶拉閘關舖而令灣仔區癱瘓。警方在灣仔地區大面積的和為控制而控制的部署,根本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有能力控制場面,預備動手。

最大問題是那些急於建功的警方高層,他們的方案之中,為甚麼沒有一個只針對搞事的人、把打擊面縮至最少的攷慮?他們沒有好好分析好示威人群中百份之九十九以上都不會參與衝擊的結構,或者他們根本是不願意接受他們浪費大量警力只是對付百多人的事實,為了建功立業,一刀切地把在現場的包括各個國藉、甚至包括一些天主教的神職人員,全部人一致對待。

開戰之前

我走入了菲林明道的示威人群中,一班印尼的婦女大叫:「We love Hong Kong people!」引起了全場熱烈的掌聲。

我嘗試和一些韓國農民表示善意,但語言不通。

一位示威者給警察打了頭,一些掛著黃底紅十字氫氣球的香港義工為他進行了急救。太多人圍觀了,我和幾位香港義工和南韓人協助把人們推開,讓多點新鮮空氣留給傷者。

十多二十分鐘後,一群為數大約五、六十人的南韓人,整齊地坐在菲林明道天橋側的行人道上,他們大部份都是年紀輕輕的小伙子,身上穿著紅色背心,上面寫著「民主勞聯香港爭團」,頭上帶著灰色或者土黃色的寬邊牛仔帽,不少人臉上帶著口罩,全部人的眼上都封著保鮮紙。這班人坐姿和列陣一如電影「三大戰役」中準備投入戰鬥的解放軍戰士,分別是他們沒有武器,都是赤手空拳。我心中一凜:要動手了?

幾分鐘後,指揮的人沒聲色地發出命令,爭團一致地站起來,慢慢地向最接近會展方向的警察防線推進。

一位似乎是香港人站在花槽邊的高處,手中把一卷保鮮紙張開,高高地舉起讓人要。我心念一動,有點想問他要一張,但當時不知道為甚麼,結果沒有拿,這又一個的錯誤幾乎讓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明明不是周潤發持鎗前衝的慢鏡頭,但一切有點像驚慄電影中怪物出現前的「靜」,一切都是在慢慢地移動之中,慢得讓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爭團小伙子們平靜的臉容。

催淚煙

昨天,我還和M 君說:「如果有人打起來,我第一個走頭。」但這時,我的腳步卻不自覺地跟著爭團向前推進。當我走到和前線距離大約兩、三米的位置時,還沒看清發生了甚麼事,一陣刺目的風吹來,我的眼早給飄過來的胡椒噴霧弄得淚眼迷糊了。

抹了抹眼睛,看到爭團為數幾十人正在和警察打起來:真的是打,爭團把笨牆拆了,拿起了白色的木方,向警察攻擊,警察也用警棍和胡椒噴霧還擊。圍觀的人有人拍掌,有人叫口號,警察也在叱喝著,但混亂中誰也聽不清楚叫的是甚麼。

這時一群中年的韓國農民上前,把圍觀的人往後推,用手勢示意人們快走。我也給他們一位推了一下,我和大多數人一樣沒有動的意思,韓國人們再推了幾下,沒法子地停了下來。

接著,警察防守的鐵馬給爭團撕開了,示威者把鐵馬組成三角型和四方推向警方,這一切相信大多數人都在電視新聞片段中看過了。

一名警察打紅了眼,當示威者退下時,幾次一個人突出警方的防線追向示威者, 示威者回頭時,幾乎給圍住,幾次其他警察都連忙衝前把這名警員救回。奇怪的是,這個警員衝向示威者追,打的場面在電視上都沒有看到。

即使到這一刻,警員基本仍能維持著隊型,爭團也很有節奏地衝一下、退下去、再衝、再退。這完全不是沒有戰略的盲打混戰,而是一場警方掌控上風的有型有款的攻防戰。攻守之間,脈絡清晰,比徐克「七劍」那些矇查查的武打場面還要清楚。

空氣中充滿著剌目的胡椒噴霧,眼睛越來越難受。我抵受不了,決定離開,轉身往回走。

才走了兩步,忽然,我發覺人潮統一地由我身後往回頭走,除了個別的人慌忙地奔走之外,大部份人都是急步地走著,並沒有慌亂的感覺。當時,在現場圍觀的有數百人,人站得密麻麻的密度非常高,不亞於節日時的蘭桂坊。如果多幾個人慌亂逃走,一定全出現人踏人的慘劇。

我抬頭一看,在近中環廣場的一側升起了一股白煙。當時由於催淚氣還沒有擴散,我還不知道那便是催淚煙。我只肯定一點,警方是完全沒有警告之下施放催淚彈的。由於我身處前線數米之遙,如果警方有警告,我不可能沒有聽到或者看到。

我繼續保持著速度向笨牆方向走,希望找回妻子,這才發覺大半幅笨牆早給韓國人推倒了。南韓人不知道是不是曾經修習跆拳道,抑或是笨牆實在太不際事,只是「砰、砰」兩腳,就倒下一片木板。笨牆一倒,警方的防線便突然開了一個洞口。可以想像,後來在電視中看到少量的示威者衝到港灣道匯展前,很可能就是在笨牆倒下後突圍而出的。警方在部署上依靠這一幅笨牆,對算稱專業的警察,實在是一個不可原諒的嚴重錯誤。

我連忙拿出電話來,怎料電話竟在這時壞了!這時,一陣煙霧飄過來,極之嗆喉, 但還可以忍受。我回頭一看:原來警方的防線各方面都冒起了濃濃的白色催淚煙,不單是近匯展的衝擊的一段,連天橋口一帶也升起了白煙。

這是警方策略上的重大缺失,大部份的和平示威者,完全沒有必要和少量進行衝擊的示威者一併處理。警方由於一早向傳媒發報要採取行動,他們已立意要大量拘捕示威者,他們只是等待時機作為出擊的藉口,當他們認為傳媒已拍夠了局部的暴力場面後,便急不及待的採取全面的面對幾千人的大規模行動。原本他們要對付的是百多人的爭團,現在卻變成針對幾千人的對抗場面,為了證明他們權力和武力在手,警方的確不計成本。

連串的爆炸聲,不斷響起,天橋上和倒下笨牆一帶的人群在催淚煙中向灣仔方向逃跑。

我終於在行人天橋一側找到了香港有機農民的橫額,但M 君和妻子等人踪已藐。我在橫額旁站定了,這才想起我那件沉重的行李,裡面放著對我來說價值不菲的攝錄裝置。一邊嘗試把不合作的電話搞好,一邊心想:不如在這裡等一等她們罷?這當然是一個錯誤而笨拙的決定。

一男一女兩個韓國人扶著一個年青的小伙子,走到我的身旁。我用英文問要不要幫手,女的會說英文。她說:「他的膝頭中了橡膠子彈(2),受了傷,可不可以幫手找醫護人員來?」我說:「我試試看。」

煉獄

我記起剛才救護傷者的義工,往菲林明道方向走了十多米。一陣濃煙飄來,我的眼睛立即灼熱地劇痛起來,吸入了的煙霧在胸口內燃燒著,眼淚和眼涕立即洶湧而出。我連忙掏出手帕來,一邊抹去眼淚和鼻涕,一邊無助地嘗試擋住煙霧,身子不由自主地奔上了行人天橋。

這是我再一次的嚴重錯誤,如果我不走上天橋而由平地跨欄橫過告士打道,催淚煙的濃度會較橋面為低。

我一上到橋頂,催淚煙的濃度驟然濃密起來,由於人在喘氣之中,鼻孔不斷吸入火燒灼熱的催淚氣,身體全身發軟,眼淚水令視力迷糊。我扶住欄杆沒讓自己倒在地上,心中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要保持冷靜。

我如在噩夢之中地苦撐著沿著天橋橫過了告士打道,這大概幾十米的一段短路,四面是殺人的淡白色催淚煙,天橋上,在白茫茫的煙霧中,大量的人潮和我一樣,辛苦地呼吸和奔走著。奇怪的是:我現在回想當時的情景,竟然平靜地沒有一絲的恐懼。如果這是煉獄,尚幸在這煉獄之中,和我同道上的人,竟都是熱愛生命的可愛的人。

下了天橋,在橋底看到幾個韓國農民動也不動地雙手抱著頭,俯伏在地上。事後才知道,當警方施放催淚彈鎮壓時,這是最好的保護自己的姿勢。

這裡的催淚煙密度大為稀釋,催淚煙的影響開始減退,身邊一位韓國農民和我同樣方向跑來,他也一樣眼紅紅的,我對他笑了笑,指了指大家紅紅的眼睛,他和我握了握手。我說:「Well done!」他似乎不明白我在說甚麼。我自己想說甚麼? Well done?Well done 甚麼?

我喘定了氣,終於弄通了不合作的電話,妻子以微微抖顫的聲音告訴我說她正沿著菲林明道向屈臣氐店方向移動,我連忙小跑步向她的方向跑去。在菲林明道和軒尼詩道交界的屈臣氐店街角行人路上,找到了他們。我看到妻子和眾人都無恙,只是大家都給催淚煙薰得眼紅紅的,除了橫額丟失了之外,物資上沒有甚麼損失。感謝一位位子很小的男孩,他把我沉重的行李由戰場上「救」了過來。

我問妻子:「可以嗎?」她點了點頭。

這時,突然想起在教會工作的兒子,他的工作地點在中環,他情況如何?叫妻子打了個電話,卻只是留言。妻子說:「可能還在團契罷?」我拿起手帕,抹了抹乾澀得快裂開的臉,一陣強勁的北風,我打了個冷顫。回頭往天橋上一看,人影灼灼,旌旗搖動,還有多少人在堅持沒有後退?(3)

1 關於警方攔路的無目的性擾民,滿道在警方施放催淚彈後仍留在灣仔區個多小時,有更多的真實的體驗,但由於稿件太長,有關的經歷在本文沒有描述。

2 當晚在示威隊伍中盛傳警方用橡膠子彈射向人群,但事後看傳媒的報導,相信並無其事。那位韓國青年人因何而受傷,不能確定。但記億所及,他自己指著的傷處,並無傷口,也看不到血,似乎不一定是槍傷。

3 在施放催淚彈之後,滿道在灣仔再逗留多個多小時,曾經和廿多名香港人和警方短暫靜坐對峙,最後在靜坐留守意見上有保留而離場,離場時見證了警方笨拙的、浪費警力的封路策略。稿件已不短,這些事件也不是傳媒上討論的焦點,所以這篇報告文學到這裡收筆不寫下去了。

作者:滿道(張棪祥)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