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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無地方」(四):載著香港,衝向無地方

反之,高鐵作為大型運輸的一個系統,強調高速移動(那些實際是資本的人和物),衡估其價值的尺度就是高鐵的經濟效益;若以高鐵的眼睛看菜園村,那不過是一個除之而後快、助其達成經濟效益的「空間」。
從來沒有人要去阻止城巿發展,歷史永遠在動。但我們需要檢視我城正在如何發展,並思考這種發展將爲我我城帶來如何一種城貌和城巿生活型態。近年巿建局不斷清拆舊區,然後在原地崛起的類豪宅或商場,在在告訴大家這個城巿在以「空間」取代「地方」,因為香港整個發展邏輯只是經濟;類豪宅裡人我不相往來,商場裡有機械的售貨員用機械的語調 - 歡迎您。於是城巿保育運動站出來,叫停一味在拆毀舊物的推土機,嘗試召喚忙昏了頭的香港人,多來舊社區走走逛逛,細味當中人情世故,然後一身沾薰社區有的人間溫醇情味,帶回交往越趨機械的工作間,散播於我城,抵抗冷漠。
城巿保育作為一種動能,為城巿劃出更多路線的可能,有時推有時在拉,牽扯著城巿不要只走在一條單一的路徑。保育從沒有阻礙城巿發展,歷史還是在動,而且姿勢更優雅。
有人說,「我們有越來越多生活,發生在可以是任何地方的空間裡;無論我們位居地球上什麼地方,看起來、感覺上、聽起來都一樣」。人文主義地理學者瑞爾夫則關心,大家越來越難感受到透過地方來與世界產生聯繫。
難以透過地方來跟世界產生聯繫,我不同意;不是有太多地方都讓人可以透過消費來跟全球產生聯繫嗎?但要說到許多地方都讓人感覺相似相同,則身有同感。無論你是在朗豪坊、或是apm、又或海港城,任一大型商場裡都有相同品牌的店鋪,推銷相同的商品,甚至連推銷的說話用詞都相近;或許也有差別,高級商場售賣高級品牌,次高級商場次高級品牌,然而都是同樣的品牌。放眼中國,任何二三線城鎮,哪怕遠至新疆,城貌統一;幸好中國幅員遼廣,南北氣候差異甚大,你可以用皮膚告訴自己這次不在南方,是在北方。個人視野所及,未能放眼太多國家和地方,不知道這種全球城巿同質化改革到了何種地步。所以,人們都會悉心選擇假期的旅遊目的地,希望找個還有當地特色的地方。於是,保留本土特色,在銳意發展旅遊、稍能看遠一點的城巿而言,都成了急切的首要任務。
眾多城巿的這一種相同體質可不強健,因為以為你我都不用透過地方以作相連。這就是「無地方性」(placelessness)。人類學家歐莒(Marc Auge)曾提及過這種現象:「流通空間(高速公路、航空路線)、消費(百貨公司、超級巿場)與傳播(電話、傳真、電視),在當今全球佔據了更多空間。它們是大家不必生活一起,就可以共存或同居的空間。」
回到段義孚的話:「如果我們將空間視爲允許移動,那麼地方就是暫停。」高鐵載著乘客高速移動,佔用了的空間,特徵固就是無地方性的,若再考察在高速中移動的身體,我們還可發現這一種強調高速移動的城巿性,產生怎樣的城巿生活型態。陳景輝在<坐高鐵迎接新一輪地換山移?——從融合說起>一文提到:
「無疑,建設鐵路是為了讓城市共同體的移動力更強。西方現代都市都致力於將自己打造成流動的所在,城市人、商品和信息等都不斷循環流動。森尼特(Richard Sennett) 指出,這種都市理想建基於17 世紀出現的一套人體醫學模型:心臟經動脈把血液打出,再經由靜脈抽回血液。都市計劃以此為隱喻,維持身體健康的方法之一便是保持血液循環,若遭致阻塞則猶如中風,有礙都市成熟發展。也是以血液循環論做參照,後來經濟學者史密(Adam Smith)將資本主義的健康成長也看成是自由市場中貨幣、商品、人員和資本等的交換、循環和流動。於是,都市規劃的重點都放在公路和鐵路,汽車取代馬車,市民身體因而不止地加速。
「但有得必有失,都巿流動的理想卻帶來了問題。首先,流動意味脫離,即市民身體脫域於其所在空間;其次;空間變成通道,變成給人匆匆通過的所在,沒有了自己面目;最後,任何對空間的情感依附和地方上的身體停住都是成問題的,且頃刻間成為對流動的一種阻礙。在《肉體與石頭》( Flesh and Stone—TheBody and the City in Western Civilization),森尼特精準地說明了問題:「自由地到處流動,降低了感官對於場所或場所中的人所引發的知覺能力。任何對環境的情感連結,都將造成對個人的束縛,這是在《威尼斯商人》的末尾所表現出來的預兆:為了更自由地移動,你不能有太多感覺。」這正好道出了我城今天面對的矛盾。」
高速運輸工具載著的人,失卻感覺,除了剩下交易的功能,還有被徹底物化的躺體,宛如貨物。追求全球間的自由移動,以速度縮短距離,是全球化下必然的結果;這種發展趨勢的力度之猛,看似無任何事物可擋,已成就了一種「理所當然」。
如果你不選擇移動,而只想在一個植根了數十載的菜園村,停留下來,因為那裡就像Na’vi族人住的潘多拉星一樣,一花一草都有可跟自己辮子末端的連結點(電影<阿凡達>的情節);對不起,高鐵的推土機前,你這種拒絕就是「不可理喻」。
然而會否來到一天,我們才突然想起米歇爾(Joni Mitchell)說過的一句話:
「直到失去一切,我們才知道曾經擁有什麼,他們剷平了樂園,建造了停車場。」

註:對不同學者言論的引用,摘錄自一本關於「地方」的地理學概論。
Tim Cresswell著,王志弘譯,<地方:記憶、想像和認同 Place: a short introduction>,台北巿: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