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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被拆卸已被殺死 再見分域碼頭

未被拆卸已被殺死 再見分域碼頭

歷史文化不是用來解釋價值的神話,而是要來被解釋的事物。受過天星、皇后碼頭的殘酷教育,港人對自身的歷史文化愈趨重視。保育事關重大無容置疑,但我害怕的是一種危險的、未經批判與研究的絞殺式懷舊狂熱。

位於灣仔的分域碼頭將被拆卸,政府打算在該址重置灣仔消防局,以空出地方建會展設施、酒店和甲級寫字樓。有關碼頭的前世今生我已撰文提及,在此只想扼要地簡介碼頭。分域碼頭由香港軍人輔導會持有,為各國水兵登陸香港之地,毗連碼頭的海軍商場就是為了供水兵購物。97回歸後碼頭仍繼續招待各地海軍,惟隨着灣仔填海發展,分域碼頭已變成一個內陸碼頭,也同時因日久失修變得殘破。

與天星、皇后的命運一樣,香港人總是在東西消失時才知道要珍惜、要朝聖。筆者上週日到訪碼頭時人頭湧湧,碼頭甚至需要出動保安實施人潮管制,而有關碼頭的報導、帖子也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冒出。最大路的論述當然就是分域碼頭是港人的「集體回憶」、碼頭作為多元文化的象徵、叫大家到碼頭打卡云云。

文化研究學者Ackbar Abbas稱這現象為「消失的政治」(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並以「逆向幻覺」(reverse hallucination)一詞批判香港明明就有文化,但港人平時卻裝作看不見,只在東西消逝時才後知後覺。我認同阿巴斯的論點,但我覺得這種「消失的政治」有時卻會再次消失文化,手法是直接神化歷史文化或未經批判就把其化作「集體回憶」。分域碼頭正正因此未被拆卸已被殺死,因為當分域碼頭被扣連上歷史文化甚至「集體回憶」時,這種論說變成一種比現實更現實的「超現實」(hyperreality),而碼頭的意義也因失去真實的歷史支撐而落得空洞。

與報章的論敘一樣,營運碼頭的香港軍人輔導會也大賣回憶一說,在商場設立不同「打卡點」,輔導會的其中一位成員就在訪問中透露着自己的無奈,最後更說「因為始終呢到都係一個香港的集體回憶」。這句話我不敢苟同,正如我也看不懂碼頭的「過去、當下與未來的相聚」社區藝術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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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主題為碼頭的歷史與記憶,由三組藝術展品串連而成,而第一組展品叫「分手總要落雨先》(「分」)。介紹展品的描述與眾不同,以類似改編歌詞(或新詩?)的形式示眾,內容如下:

分域碼頭
無窮細雨
重臨在分域碼頭這舊地
最美好的一切都將會消逝
請你別研究研究有咩好研究
愛你不需理由 錯過後係咪以回頭
係咁轉身係咁轉身那剎那
人人孤孤單單躲躲避避

在這熟悉的輪迴旁

察覺身後路人是你
如果再見或許學會面對世界轉變
願明日看雨點灑到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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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張學友和填詞的陳少琪看到這作品會有何感覺,但我更好奇為何創作團隊會以《分手總要在雨天》一曲出發,或許這歌的癡情正正就是他們說故事的位置。「請你別研究研究有咩好研,愛你不需理由」的確肉麻,卻是一句糖衣毒藥。碼頭被神化為一個必須被愛的東西,但我們卻毋須了解碼頭的內涵,一種類似聖經「不要怕只要信」的權威。

這句糖衣毒藥揭櫫一種Ben Highmore所說的情感結構,即每當我們看到有關歷史文化的事物我們就自動去「愛」它們,而這種「愛」的情感變成了一種本能反應。當歷史文化被拱上神檯並神話化,這有點像Jean Baudrillard的擬真理論,即我們用過多的影像填充真實,「歷史文化」、「愛分域碼頭」、「集體回憶」等論述弔詭地比起分域碼頭來得更真實,碼頭的肉身隨之枯萎。我讀Baudrillard時常常聯想到絞殺榕,絞殺榕為一類絞殺植物,它們會附生在寄主樹身上並落地生根,盤根錯節的樹幹最終會吸盡寄主樹的養分與陽光,最終殺死寄主樹。歷史文化的神話影像是否分域碼頭的絞殺植物,掩蓋碼頭的真實意涵?

一避再避還是避不過,本文可能來得空泛,一直提出碼頭的真實意涵如何被空洞論述綁架,卻對念茲在茲的真實意涵毫無着墨。王俊彥在「告別分域碼頭特輯」專訪了與碼頭有着深厚關係的人,說出碼頭如何見證和成就歷史。要談分域碼頭的意義我的位置卻有點尷尬,碼頭躲不過被拆遷的命運,在碼頭的喪禮我的確說不出點好說話,倒不如不說(當然這種失語很大機會是來至我對碼頭的無知,我要研究研究再研究)。每人心中對分域碼頭的真實意涵自有定奪,應該比「分」中純粹的懷舊來得豐富。

懷緬過去常陶醉,躲進已知的蜃樓享受的是一種不用面對現實也無需承擔任何責任的自由,不過過去與未來素來一脈相承,懷舊應是向前推進的反作用力。Highmore提到情感結構生產方式是被教出來的,也是日積月累的,學術一點的詞語是操演性(performative)。「分」的懷舊之危險性在於它可能會成為一種教育典範,我不想讓這種情感結構繼續絞殺其他歷史與文化,也不甘看見歷史遺跡淪落成眾人打卡和打丁的地方。

此篇文章無意為碼頭辯護,也不想向心繫碼頭之人挑機,落井下石並非君子之舉。惟當愛分域碼頭的原因是「請你別研究研究有咩好研究/愛你不需理由」時,我不得不開始思考我們尊重歷史文化的原因是什麼?只因它們是擲地有聲的「歷史文化」?我們又有否一個更好的位置去探討它們?假若分域碼頭的確有其意義,我們又如何重見和重建碼頭的精神?

這是虎年我給自己的思考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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