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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氈》、善良、六月——沒有了夢,世界豈不枯燥?

《飛氈》、善良、六月——沒有了夢,世界豈不枯燥?

西西馬拉松從《我城》跑上《飛氈》(《飛》),眼前盡是一片絢爛迷惑,魔幻旖旎。西西的童書寫法能衍生無限解讀,童趣可以是一種方法,編織輕盈的歷史,抗衡宏大論述(見洛楓)。對我來說,西西的童趣天真本身就是內容。

1996年出版的《飛》著手回溯肥土鎮發展點滴,而肥土鎮指的正是香港。書中沒有直接論及重大歷史事件,反而著重日復一日的瑣事。梁文道把《飛》比喻為「清明上河圖」,每章每節都是一副風俗畫,情節則圍繞肥水街上花家葉家的故事發展。

花家一開始賣荷蘭水,葉家則做家具,同一街道上有着賣蓮心茶的陳家二老,蓮心茶店上住着突厥商人花里耶。花里耶把家鄉貨品帶來肥土鎮與巨龍國售賣,他是地氈專家,也是飛氈專家。但當論及如何編織飛氈,花里耶也毫無頭緒,他說:

飛氈是怎樣織成的?村裏的人也說不準。所有的氈做起來都一樣,同一類羊毛,同一種染料,同一個程序,經線啦,緯線啦,結一個一個的扣子啦,裁毛頭啦,鑲邊啦,編流蘇啦,每幅地氈其實的一樣,只是顏色和花紋會不同。(頁24)

哪到底地氈要如何才曉飛呢?氫氣球、飛機、火箭靠的是空氣浮力、氣流與反推力,是人們可控制的,人們難以控制的有龍捲風與飛氈,前者由旋轉氣流與大氣壓力製造,後者靠善良之心驅使。

有一年,花里耶帶兒子花里巴巴到肥土鎮,自個兒離開清真寺後突然被人拐走,原來一位島主把全部與飛氈有關的專家都「請」到他的島上,所有貴賓皆能享受無窮無盡的財富:獨立洋房、研究基金、豐富食物。不過,島上沒有長途電話,也不得與外界溝通,因此西西說在這島能過「優閒舒適的生活」(頁359),惟比起「有自由,沒有民主」的肥土鎮,這島連「自由也欠奉」(頁370)。島主總是說因世界污染問題嚴峻,飛氈無需燃料,能替代汽車、輪船與飛機,希望貴賓犧牲小我,為全人類謀求幸福,製造出飛氈來。

一天,該島的行政樓被龍捲風捲走,專家們得以逃走,但幾十年過去,他們仍不能編製出一張會飛的氈。花里耶回到肥土鎮找兒子,發現自己家中的地氈就是一張鐵鐵實實的飛氈,並道:

飛氈島上的人花了那麼那麼多的心血也調製不出來。花里耶的思想飛行了很久,漸漸冷靜下來,竟嘆了一口氣說,在這個爭奪殺戮殘忍自私的世界上,即使有飛毯,有甚麼用呢?不外是增加人們的貪念,必定引起永無休止的爭奪,所以,絕不能讓別人知道。(頁400)

花氏父子一方面害怕飛氈會引起搶奪紛爭,另一方面又怕飛氈鬱悶,於是他們把飛氈偽裝成風箏,讓飛氈在空中翱翔。渴望和平與換位思考皆是善良。有天,一棟大夏發生火災,花里巴巴把飛氈攤開,載着救護員飛到窗口救出被困者,然後把人送到救生墊上。濃煙遮住視線,也同時把人薰得迷糊,旁觀者看不清發生了甚麼事,當局者以為自己捨命跳下來。對弱勢的惻隱,也是善良。

飛氈是無法刻意被製造出來,只有善良才能使地氈飛起,那些「犧牲小我」等偽善論述只是用以掩飾虛榮心、帝國主義的幌子。

飛氈因善良而飛這個詮釋無疑流於童話性式的天真,但童話式的天真又有甚麼問題呢?〈童話〉一節提及相關問題,西西寫道童話或許不適合無憂無慮的孩子,而是屬於被殘酷社會傷得片體鱗傷的大人,因為「正是童話,溫馨的童話,安撫、淨化他們,帶他們重返芳草花蜜的國土,為他們重建夢中的樂園」(頁55)。

沒有現實的殘酷,童話的天真也就難以成立。但現實的殘酷或許不是沒人願意行善,而是行善的空間都被壓榨,行善的人也得遮遮掩掩,就如花里巴巴只得把隱形葉葉子堆在飛氈上,載着一名天文學家到天空觀星。替人圓夢也是善良。

我好喜歡〈蓮心茶〉一節,內容提及陳家二老的生意不好,花里耶建議二老打開銷路,一併賣荷葉飯、糖蓮子、花生糊。陳家二老沒有採納意見,回道:

「我們只有兩個人,四隻手,又老了」一個說。
「我們又不會做果蒸粽、荷葉飯」另一個說。(頁92)

花里耶「看看陳家二老的光景」,就決定不喝家鄉的糖茶,以蓮心茶取而代之。關心是善良,但陳家二老的念念不忘更令人動容。

花一花二被人稱花家二傻,有一天他們在討論火的顏色,說:「火燃燒的時候發出光來,光才是白色的,至於火自己,它在燃燒之後留下自己的顏色:焦燒的木頭、焚毁的紙、冒煙的灰燼、升空的煙,他們都是黑色的」(頁153)。所以,火的痕跡,就是火的顏色。

我記得六月是黑色的,原因有很多:因為夏天到了,太陽曝曬;因為要許願,所以點蠟燭;因為相信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無論雨怎麼打,善良的人也甘之如飴地默默耕耘。《飛》兩位主角的名字寓意深遠,叫「葉重生」與「花初三」。啊,萬象更新,花葉重生,仍是會開花。但願有一天,善良的人能大大方方,騎着飛氈在天空遨遊。

「沒有了夢,世界豈不枯燥?」某傻說。(1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