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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手記】二橋與圍城.兩年:唯有從往事重拾力量前行,才對得住那些血淚見證

【採訪手記】二橋與圍城.兩年:唯有從往事重拾力量前行,才對得住那些血淚見證

兩年後,再重述一次當日發生的事,到底有何意義?

這是起初做中大和理大衝突兩年的系列回顧報道前,我問自己的問題。甚至我起初其實不太想做——無論衝突發生期間或之後,都已經有很多回顧報道,重組事情經過、反思和批判、事後的影響⋯⋯兩年後再說一次,有什麼必要和意義?

帶着這些疑問,我開始找受訪者。有兩年前曾受傳媒訪問的人拒絕了——兩年後,隨着《國安法》通過、清算陸續到來,受訪對不少人來說,已有一定風險。

往事的力量

最終中大報道找來的兩名受訪者,分別是親歷中大一役、被控暴動的中大 final year 學生 Leslie,和「中大保衛戰」後才入學、對中大充滿期待的政政系大二生 Sam。前者經歷過中大抗爭氣氛最濃厚、再後來一落千丈的境況;後者則乘着社會對政治熱潮的尾聲入學(不過到了今年,政政收生已大跌近一半),只能憑對「中大保衛戰」的想像與追憶,在變化了的校園堅持所想。

「中大保衛戰」後,中大情況急速惡化,實施出入口管制、幹事會被DQ、學生會解散、師生被「逼針」等,許多中大人紛紛嘆中大面目全非。但我更關注的是,在一片哀悼惋惜背後,到底中大一役對中大生的意義是什麼?他們如何在這個「淪落」了的校園生活、又如何看待未來?

如果說,final year 生 Leslie 對二號橋衝突中,警察「玷污」了中大的痛心是可以預期,那當年只是旁觀事情發生,卻深受振奮的 Sam,則較出乎意料——關於兩年前的記憶,許多人都只覺傷痛,尤其多人受傷、佔領間示威者內鬨,甚至之後發生理大圍城。但對 Sam 來說,他始終最記得示威者「守住中大」那個振奮而光榮的感覺,一如7月1日有示威者進入立法會的畫面。

事後翻查媒體在中大之後、理大之前的報導,有一個前線示威者也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話。我才發覺,曾經鮮活的感覺和記憶或隨年月而褪去,但終還是在一些人心中留下,並且在一段日子後成為我們的提醒。

但也如 Sam 所說,面對越來越差的環境,已無法再單純用一個想像去推動自己。我很記得,曾不止一次問他現在的各種選擇,諸如上莊,是否與二號橋一役有關。思路清晰、說話謹慎的他誠實地答,已經脫離了。起初,他的確因這事而學習更多、行動更多,但到了後來,他所學所思已足夠驅使他作出進一步行動,並堅持下去。

一旦從過去獲得力量並一直向前,起初的那個觸發點,已不是最重要了。

於是,當 Sam 發覺,原來校園不過是整個社會的縮影,即使在理想化的中大,關心政治和行動的人也不比想像中多,他有點失望,但很快已調節好心情,繼續做自己認為對的事。Leslie 也一樣,看到新生「歌舞昇平」的確有點不習慣,但沒有因此而動搖,反而想做好自己,多講中大的故事,鼓勵失意的朋友振作。

那是亂世之中,「保存自己」的確實意義與實踐。

未有完結的後遺

與中大一役具有高度象徵甚至帶有「勝利」意味相比,理大衝突則與它完全相反——「理大圍城」是反送中運動退潮的開端,多人被捕、被清算,12 日圍城的創傷後遺至今仍然繼續。

兩篇報道的受訪者,分別是在理大游繩而出即重返佐敦前線救人、覺得自己「拉硬」都不想離港的少年泰山,還有在理大被登記資料後離港、今年不敢回港為至親奔喪的女生 A 子。

我必需感激他們的信任,重述了當日理大被突然圍困的情況(18 日警方記者會上,西九龍總區指揮官卓孝業指已給予足夠時間予「暴徒」離開,但兩名受訪者顯然對圍封一事不知情,泰山剛睡醒就發現被困,任後勤的 A 子欲與隊友離開才發現「瀨嘢」),更重要的是,事件對今日的他們的影響。

的確,事情在兩年前已結束,但對有份參與的人來說,影響卻是延至今日,甚至隨清算漸增,變得越來越大——原本只是想去外地暫避的 A 子,直至今年才發現自己真的不敢回港;泰山的被捕焦慮沒有減少,最近更想「快啲畀人拉」。

兩年了,但當天的事仍一直發酵,未有完結。

泰山說,理大對一整代人都是悲劇。可以想像,當日身處理大的,固然有泰山這樣的「純勇武」,但像 A 子一樣做後勤、圍觀的也不少——對許多人來說,前赴現場,甚至不是要採取什麼行動,只是單純放心不下在場的「手足」,想「出一分力」。然而無論有沒有被捕被控,他們的人生軌跡同樣遭徹底改寫,生命處於惶惑而沒有未來的懸置狀態。

今年初,十數人涉從理大「突圍而出」再被捕提堂,大多數人不准保釋,現有的案件最遲排期至2023年審訊。與此同時數百名登記離開的人中,不少已去了外地。

與痛苦共存

身處這樣的時代,如何活下去?

我難忘 A 子淡淡地告訴我,她對入理大談不上堅定無悔,只是事情已發生了,必需接受。泰山也一樣,從小到大的夢想失落了,無法掌握未來,只能無奈改變自己去迎合社會期望。他很真心地說,覺得自己是「曱甴」。

但我也記得訪問尾聲,再問起泰山是否即完全不再理社會的事,他一貫平常的語調說,也不是不理,只是現在時勢不允許,就靜觀其變;而他也有讀哲學和歷史裝備自己,也選擇了接受這個訪問,講自己的經歷。A 子也一樣,雖說每天都很頹地打機和睡覺,但也有以自己的方式講香港的故事。

並沒有一種絕對的樂觀或悲觀——在這個層面上,我想大多數香港人與泰山、A 子,還有 Sam 和 Leslie 也是一樣的。在已知只會變得更壞的時勢下,日子還是要過。我們只能接受過去兩年落在自己身上的各種變化,與它共存,然後摸索一個新的、可以繼續活下去的方法。

而信念,一旦曾於內心存留,終是不滅的。

一切尚待實現

回到最初的問題:兩年後,再重述一次當日發生的事,到底有何意義?

我大概沒有一個明晰的回答,但我想說,也想藉着這幾篇報道說,當日(年)的事,並非止於當日(年),而是實在地影響着今天的人們,也形塑他們的情感與思考。

而唯有在對往事的回溯中,找到它們之於我們的意義,然後重拾力量繼續前行,才真正對得住這些血淚見證。

我在訪問中曾問 Sam,中大的精神、二號橋一役的精神,是不是消失了?他又一次誠實得過份地答,不能說消失了,因為我們還在歷史之中,一切也是自我實現的過程。

是很「行」,甚至有點阿Q,但我說不出他錯。他的確是對的。

無法被掩藏的真相 

最後,讀者或留意到這系列報道的許多「編按」,那是立場新聞 11 月 12 日刊出〈【中大衝突兩年】畢業生憶徒步前行護校 哀山城人文精神消逝〉一文,被警方去信批評後,編輯衡量風險後決定加上的。

很遺憾報道要以這面貌示人,但我們始終秉公報道、問心無愧。而只要想到兩年前、甚至一年前,所有類似的媒體報道都從沒出現任何「問題」,更見紅線的飄移和荒謬。

真相是不能被掩藏的,再多的「說法」,也不會減損昭然若揭的事實。這也是我們繼續報道的原因。

不知道未來還能不能寫、還能寫多久,但趁尚有機會,還是記下,希望把我從受訪者身上獲得的力量,也贈予你們。

(文中所有受訪者名字均為化名)

【二橋.兩年】
平和的校園 隱藏的傷疤 負罪中大生:只要永遠記住佢就自然喺度
入「暴大」前後的想像與失落 中大生:堅持活出完整生活

【圍城.兩年】
游繩而出重返佐敦救人 20歲少年的愧疚與他失去的未來
入理大後離港 至親去世不敢奔喪:我好驚畀人拉

文: 《獨媒》記者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