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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作為會使人心痛的哲學語言

電影,作為會使人心痛的哲學語言

有一些戲是要觀眾醞釀情緒,融入其中,方看到不一樣的世界,將潛藏心底的感受牽引出來。陳上城的《伯大尼》正是這樣。

以愛情和死亡為題,他帶給觀眾的不是韓劇最拿手的情感消費,亦不是情節峰迴路轉的觀賞經驗。我不太肯定用文藝片形容它是否適合,是否準確。我只是發現,《伯大尼》不單糅合生命中最重要的課題,更成功推到一個宗教與哲學互相對質的高度,其中有一段很精彩:

這邊廂,白神父借洋紫荊不育仍到處繁殖,向男主角關勤正講解生命的美和善;那邊廂,主持喪禮的神父在唸經,歌頌神把必死的變成不死的,但畫面捕捉著女主角白念恩的臉部表情變化,由木訥到帶點不忿氣,索性放下手上經文,慢慢抬起眼睛仰望天。

未幾鏡頭回到教堂外,關勤正在反駁白神父:「他(死者)會永永遠遠活在我們心裡,這句話很假。活?死了的人正正就是不可以活。[…]友善的人會說,他現在和神一起,對,他變得像神一樣不能被理解,不能被想像。這世界沒有全能全知全善的上帝,這不是一定更合理嗎?[…]天堂就是一切都成為過去的狀態…」

在白神父無力地說「祂沒有說一句話」後,畫面又轉回到正在唱聖詩的喪禮。女主角無言的站著,聽其他人唱著「神賜愛子,祂名叫耶穌,祂賜下愛,醫治寬恕…」,身患重病,隨時不久於人世的她最終按捺不住,離開了喪禮現場,走出露台,眺望無限好的夕陽。

陳上城沒有把哲學的質疑硬塞到主角口中吐出來,而是運用巧妙的場面調動,把生命中最難以忍受的痛和重,交錯運用演員的對白、身體語言,以及背景設定的隱喻和對揚,來來回回地折射出來——不同人被打動的原因也不同,單靠說話像垂釣,可能只對一撮人有效。由視覺到聽覺,由直說到暗示,電影語言包含不同元素和方式,刺激不同的人,或刺激同一個人大腦不同的區域,像漁翁撒網,感動到人的機會自然提高不少。

不過,最為厲害者,還是由有資格成為傳道人的主角來否定神,這種極其失常的思想言行,包含的張力和矛盾,正反映他因永遠失去最愛而痛不欲生,萬念俱灰。陳上城顯然明白,痛苦的極致到底是甚麼一回事。習慣看大台劇,依靠主角用明確宣洩方式——如痛哭出來——以了解其感受的觀眾,不太容易看穿《伯大尼》各主角的複雜情感和思緒,投入不到,很可能沒耐性看下去。未(必)能雅俗共賞,並非欠缺耐性的觀眾那杯茶,相信是《伯大尼》的一個缺點。

這齣電影(原諒我這樣形容一套45分鐘的電視片集)值得研究的地方還有很多,例如它很多鏡頭的構圖,以及貫穿全片一黑一白為主的色調,可惜我專業認識不足,就無謂獻醜了。

後話:認識導演兼編劇的Dunet Chan陳上城兄,是在周保松的犁典讀書組。有一段時期,陳兄每次都來,每次都認真地聽大家的討論,但每次都不加意見。他自謙自己思考得比較慢,我是半信半疑的。看過《伯大尼》,我終於知道了,他探索哲學——犁典只是其中一個來源——的結果,原來要用一種他最有把握的方式表現出來。他引證了我一直以來的想法:電影,可以是一種有感染力的哲學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