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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後梅迷」對昔日香港的戀慕:梅艷芳逝世十五周年

年輕「後梅迷」對昔日香港的戀慕:梅艷芳逝世十五周年

梅艷芳逝世十五年,她一方面沒有離開公眾視線,傳媒至今談論她的歌影作品、時裝潮流、社會參與,今年亦先後有她的電影回顧展、紀念電影《拾芳》,以及近日舉行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梅艷芳」紀念展等活動;另一方面,她繼續吸納新的粉絲,他們被稱為「後梅迷」,即是在她去世後才喜歡她的人,有些只有十多歲。

我研究電影及流行文化,今年開展的其中一個計劃就是從這些後梅迷入手,探討新一代年輕人對梅艷芳這已故巨星的感情:究竟,他們為何對現時的明星不感興趣,而去戀慕屬於另一個時代的梅艷芳?他們從她身上,看到怎樣的八、九十年代、怎樣的舊香港?以下兩個個案的訪談摘錄,其中一人透過梅艷芳認同香港文化,並化成了她對香港社會運動的支持,另一人則道出為何有大陸觀眾不賣現今的女神及小鮮肉的帳,選擇追捧當年巨星。

九十後梅迷:慢慢不再聽Twins

Kitty是九十後香港人,現從事教育工作。2002年,讀小學三年級的她偶然聽到《芳華絕代》。「當時覺得她的聲音不知道像男聲還是女聲,我不喜歡,但是很有印象。」同年,發生劉嘉玲裸照事件,梅艷芳帶頭出來聲討,Kitty再次留意到她,但談不上沒什麼興趣,也不懂她為什麼這麼激動。

真正令她愛上梅艷芳的,是《似水流年》。她去世後,電視台製作悼念節目,播了這首歌。「我突然覺得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好像要停止了,這首歌太好聽了。」當時她才十歲半,開始找她的歌,看她的電影。

她當時本來喜歡Twins,之後就慢慢沒有聽了。「我不想再聽這麼膚淺的東西,我只想聽一些有唱功、有魅力的歌。」Kitty認為梅艷芳突破了前人甄妮、徐小鳳及鄧麗君的純唱歌、騷唱功的模式。「她是這個世界很少數的歌星,可以一上台就能控制觀眾,張國榮是這樣,Michael Jackson也是這樣。梅艷芳是一出場就令你想一直看著她,你也覺得她在看著你,你跟她是有交流的。」

Kitty的成長過程正是韓流極盛,但她卻絲毫沒有興趣。「現在,不論是韓國、美國還是台灣,他們都在跳群舞,用同一方式排舞,演唱會也是mass production,是倒模倒出來的。但梅艷芳不是這樣,那些舞是她自創的,她一直會有新的發揮,例如劉培基給她加一條羽毛,她就會用來耍動,每次都有新東西。」

愛上一個明星時,她卻已經去世,Kitty的感覺是怎樣的?「嗯……,是有點多愁善感,因為很多東西沒辦法追回,只能逛一下唱片店,看看她以前的東西,但是又不一定有錢買,可能存很久才能買一樣。有很多東西想追回,甚至想回到從前,但又做不到,於是很遺憾。喜歡一個人,是很溫暖的,但是溫暖中也有遺憾。」 

因為《胭脂扣》了解舊香港

Kitty尋訪過去,從音樂與電影伸延至整個香港。「《胭脂扣》將我帶到另一個世界,裡面有很多我不認識的東西,例如三十年代的塘西,我覺得很有味道。當時我不會說是懷舊,那些反而是新的東西,因為我沒看過。因為那套戲,我會去看電影實景,例如石塘咀山道,就是如花等十二少那條街,那裡還是有《胭脂扣》的氛圍。我也會去港島舊區逛擺花街、文武廟,去追回那個舊香港。」

她因為《胭脂扣》喜歡舊建築,想保護舊香港,然後有了保育意識。「第一件令很有反應的保育事件就是天星碼頭被拆,我很緊張追新聞,覺得很不捨,哭了。為什麼香港留不住這些東西?」她很喜歡看黑白老照片中的香港,兩年前看何藩攝影展,她看到漂亮的舊香港。「可能因為喜歡梅艷芳,所以對舊香港很好奇,我現在逛街看到舊店鋪都會很有興趣。一個城市要有一些很久都沒有變的東西,我們才會有安全感。」

她在幼兒階段喜歡過公主、芭比那些東西,但是長大後就變了。「我慢慢意識到我不是一個柔弱的女孩子,面對惡勢力不會低頭。其實,無論是家庭、學校、工作,我都遇過對我很差的人,他們沒有原因地欺凌我。但我不容易低頭,不是以前電影裡那些很慘的女人,如果男人不要她,她就要死了。我不是這種人,這和梅艷芳的性格有點關係。」

Kitty欣賞梅艷芳的堅強獨立,她認為這跟梅艷芳的成長環境有關。「她經常在不太安全的環境工作,在歌廳,每晚都可能有人吵架打架,這環境不容許她低頭。家裡窮,她不賺錢就沒飯吃,就逼得她很堅強。而且,她自己也曾被人欺負,學校的人都看不起她,所以她有心去關心弱勢社群。別人覺得她豪爽,有義氣,是因為被人欺負過,她可以從弱勢社群的角度出發。」

梅艷芳的嫉惡如仇也影響了Kitty。因為她的關係,Kitty才認識了《血染的風采》,才知道有六四事年。「我再看網上影片,知道當時是怎樣清場,很憤慨很悲憤。對於大是大非,我們不可以假裝不知道,這是梅艷芳對我的影響。」Kitty因為喜歡梅艷芳關心六四,因為關心六四又著緊香港今天的社會運動,例如雨傘運動。她說,梅艷芳這種執著於大是大非的性情,是她留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她影響了我整個價值觀。」

中學生梅迷:很討厭《女人花》

靜靜是高中生,在中國大陸長大,後來移居香港。她對梅艷芳的第一印象是《女人花》,覺得她是個淒怨的成熟女人,但後來她知道《IQ博士》也是她唱的,非常驚訝。之後她看了《男歌女唱》,喜歡她的喜劇演出。從一開始,靜靜對梅艷芳的印象就是哀怨女人與搞笑女星的極端。

她是廣東人,從小看TVB,接觸香港文化,聽的大部分都是香港流行歌。她小時喜歡Twins及鄧麗欣,但漸漸覺得她們唱歌沒什麼特色。「我去看鄧麗欣演唱會,她走音,服裝也很單一,單純站著唱,沒有什麼舞台表演。」

靜靜自小對香港有感情。「我看電影都會選香港電影,因為這樣我才留意到Anita,而因為她我又會再去了解香港。」她覺得以前的歌更好聽,廣東歌的旋律也比較豐富,「小時候已喜歡聽老歌,例如張國榮、Beyond和張學友,但廣東歌近年已變得越來越單一。」

靜靜成長過程中,大陸的娛樂事業已越來越發達,港星並不吃香,她一上中學就發現自己跟同學口味不同。「身邊的同學都迷大陸明星,很氾濫。另外也有些同學迷日韓、歐美明星,但我覺得太多人喜歡的東西就不獨特了。」

她抗拒《女人花》,喜歡梅艷芳正正是因為她後來發現她並不慘情。「如果只是慘情,我一定不會喜歡她。很多人對她的印象都是《女人花》,這首國語歌在大陸非常流行,影響很多人對她的看法,覺得她很淒怨很悲情,但大陸很多梅迷很抗拒這首歌,覺得有損她的形象。梅姐有這麼多面,為什麼只有《女人花》這一面?」

從梅艷芳到菲林相機

靜靜心目中的梅艷芳創造潮流,而且很有喜感。「我很喜歡她演喜劇,例如電影《壞女孩》,她的形象很調皮,很有青春活力。」愛懷舊的她,最喜歡她唱《夢伴》的形象,因為「很八十年代」。「這個形象比較生活化,她好像做回自己,在MV裡戴著黑眼鏡,衣服很型,我很喜歡那八十年代的感覺。」她在生活上也會刻意追尋八十年代,例如她喜歡攝影,存錢買了菲林相機後,就再也沒有用過數碼相機,就算買衣服都想有當年風格。

靜靜感覺梅艷芳不是個開心的人,但卻時常發放正能量,特別是為了香港這地方。「我看過她後期一些訪問,是發自內心的傾談,她這個人應該多愁善感,但她卻對身邊的人有很正面的影響。2003年香港低迷,她當時已生病,肯定情緒低落,但是她為社會創造正能量,令香港振奮,例如她舉辦『1:99演唱會』,我覺得不只是為了籌款,還有的是令香港不要那麼死氣沉沉。」

在靜靜這十六歲的女生眼中,梅艷芳是一個現代女性。「雖然她重視家庭,但她她勇於創新,並不保守,是個現代女性。她的人生很獨特,很少人會像她那麼傳奇,雖然生命短暫,但是她經歷豐富,不枉此生。雖然最後也有遺憾,不能建立一個家庭,但她也曾擁有愛情,一生已很精彩,沒什麼遺憾。作為成功女性,她對於女性的影響是很大的。」

那麼,梅艷芳怎樣影響她的婚姻觀?「她會讓喜歡她的女生覺得,建立一個家庭不是那麼重要。真正喜歡她的人不會覺得一定要成家,做好自己、獨立生活、發展事業已經很好,可以圓滿自己的人生,如果太強調成家反而會像她那樣有遺憾。」

對於中國大陸湧現不少後梅迷,靜靜歸因是網絡發達,大陸人尋找資訊不限於主流傳媒,要接觸香港以前的歌影作品並不困難。另外,相對於大陸的流行文化,很多人發現梅艷芳還是非常有價值的。「大陸稱現在那些明星為『流量明星』,只是為了賺錢、賺人氣,他們對演藝事業沒有用心。」

追尋一個遠去的時代

Kitty及靜靜兩人喜歡梅艷芳,都是一種世代跨代認同。

Kitty喜歡梅艷芳的歌,進而開始懷舊;然後,她又因《胭脂扣》而對舊香港充滿好奇,培養了文化保育意識。年輕的她對香港的城市認同,是透過一個遠去的時代的流行文化來建立。

而她自言跟梅艷芳不平則鳴的性格相似,則是一種個人特質的認同,這種認同又巧妙地成了她跟香港的聯繫:她因為偶像而了解六四事件,有了社會公義的意識,進而關心並支持今天香港的社會運動。

她的個案展示了流行文化的不同面向:從歌影作品延伸至文化保育,從明星崇拜拓展至社會參與、政治議題與普世價值。一個粉絲之所以陷得深,是因為有些明星文本的容量極大,在粉絲生活的不同領域發揮影響。

跟Kitty的個案相似,靜靜同樣是捨棄當時當紅的Twins及鄧麗欣而喜歡梅艷芳。她對偶像的看法顯示了年輕梅迷的視角:她抗拒慘情的梅艷芳,是基於新一代的性別意識。尤其在婚姻觀方面,偶像未能結婚生子在她眼中並非什麼遺憾,她認為家庭對女性來說並非必要。

她因為梅艷芳而追尋八十年代,而且不限於歌影作品,甚至延伸至菲林相機及流行服飾。對她來說,拒絕韓星及大陸明星是不從俗的選擇,作為青少年的她透過一個已故巨星、一個遠去的時代去尋索自我。

無論中外,每一位巨星都有能耐在去世之後仍不斷吸納新的粉絲,貓王、Micheal Jackson、李小龍、鄧麗君、張國榮、梅艷芳,無一例外。這些粉絲的口味跨越世代,背後是種種微妙的情感與認同。但長久以來,觀眾研究不被重視,粉絲更是一直背負著污名,少被嚴肅對待。

其實,觀眾研究不只是為了理解觀眾,還可以更了解文本的意義如何被創造,至於粉絲研究則可看到明星如何被解讀,其特質又如何被認同,一個明星的文化意義其實是粉絲有份建構的。而梅艷芳的意義正是相當複雜,她的歌、形象、電影、性情、身世、戀聞,以及她參與社會的事跡,形成一個複雜的明星文本。要了解這位香港流行文化歷史上的巨星,缺不了從粉絲角度著手,看看觀眾究竟看到一個怎樣的梅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