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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親歷運動的人都留下未癒傷口——《佔領立法會》+《理大圍城》導演訪問

每個親歷運動的人都留下未癒傷口——《佔領立法會》+《理大圍城》導演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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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

2020 年台灣金馬獎,唯有一齣以香港為題材的《佔領立法會》獲得「最佳紀錄片」提名 。

然而製作者決心淡泊明志,「香港紀錄片工作者」這樣介紹自己:

電影幕後其實有多位導演,可是連家人都不知道他們獲此榮譽。他們早已準備一旦雀屏中選,也不會派人領獎,只會拜託「影意志」代為發表感謝辭。隱姓埋名不但是要防範政權報復,更是要躲避難以言明的內疚。

每個倖存者的良心都留下無法治癒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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佔領立會改變命運

電影背後有一支製作團隊,其中兩位導演分別叫「喬凡尼」和「康帕内拉」。

各名導演並無約定合作,本來各自行動。乃後他們彼此交流,得悉對方都在同場紀錄,如能湊合各方所獲,便能得出完整作品,《佔領立法會》與《理大圍城》於焉誕生。兩齣作品都有向金馬獎報名,惟只有前者中鵠。

「喬凡尼」也想過拍主流的劇情片,但有過切身體會才明白紀錄片更加「自由」。紀錄片不像劇情片能夠天馬行空,但可憑自己一手一腳獨力完成。「劇情片要同好多人討論協作,比較似係團體創作。」

「喬凡尼」自傘運起已不斷落場拍攝,卻未有整合成篇。來到反送中運動更不能錯過時代革命,「當你生活嘅地方發生咁劇烈嘅社會運動,你會想身處現場見證。」

「康帕内拉」則早已加入電影圈,但在行內不斷摸索,兜兜轉轉,最終發現自己最喜歡的題材,「我希望我嘅興趣同餘生都係拍紀錄片。」

「康帕内拉」最先於 6.12 以記者的身份捧機落場,他意識到「經過雨傘之後,香港將會經歷又一波大型運動。」至於「喬凡尼」則在 7.1 首度以記者身份到場記錄,兩人都適逢香港前所未有的變局。

「康帕内拉」沒有參與遊行而逕赴立法會「煲底」,察覺到運動不同從前。以往大部份人都會跟隨遊行隊伍,去到終點才有所行動。但當日抗爭者早已採取主動,在昨晚提早結集,並相率在立會的旗桿下討論,得出當下就要升級,遊行隊伍不過是增援。

他在立會外見證抗爭者與民主派議員就升級爭持不下,「我想拍紀錄片嘅原因之一,就係我過去唔明白現場嘅人諗乜。」所以他要呈現行動者的理念,答案就是沒有所謂的「鬼」,無論支持抑或反對衝擊都出自肺腑。他開始思慮如果抗爭者能闖進立會他應否隨行。令他堅持冒險只有一個念頭:「如果入到去就係歷史時刻,佢地入到去我就要入。」

「喬凡尼」則在「煲底」下望著抗爭者鑿門多時依然無果,不免陷於失落,亦不免自我拷問,「係咪應該咁樣做呢?」一度以為抗爭者將以徒勞結束。哪知離開休息後再返,抗爭者依然不懈地鑿門,她油然生出莫名的感動,「全世界都覺得唔 ready,點解咁堅持去做。入唔入到去已經唔再重要,而係相信我地做緊嘅嘢係有用。」

由於抗爭者都是 black bloc,無法觀察他們的面容,但在頭盔與口罩之間的眼神告訴她心聲,他們的意志堅定,不計較結果,除了升級已別無他途。當抗爭者終於鑿破鐵閘進入立會,「喬凡尼」在旁楞了一楞。但猶豫只是一閃而過,她立即相隨。

在佔領立會之初,本來先由五名少年朗讀連登等網民草擬的宣言,但似乎未脫稚氣且不善言辭,未有太大漣漪。迄至梁繼平挺身演說,激昂大義定分止爭,方始挽回輿論對升級孰是孰非的紛紜。

「喬凡尼」說:「我最感動佢除口罩果刻。」

「我感受到抗爭嘅力量,一場新嘅社會運動出現。」由雨傘運動黯然落幕,到旺角衝突再遭重判,「盧健民佢地好撚慘。。。」民眾積壓了數年的鬱結無法宣洩,都在當晚隨梁繼平的演說得到釋放。「當時我好撚激動到有啲想喊,好誇張咁講 — 屬於我地嘅時代嚟喇。」

然而演說過後不過須臾,民眾便像十二面金牌般頻頻報訊警察回師。少數人默默地搬著物資進去,但更多人卻選擇撤退。記者開始比抗爭者還多,去到最後只剩下五名「死士」,她看到「死士」的眼神充滿失望。「但你唔能夠怪任何人,每個人都有限制。」留守的人都已就緒被捕並被控以重罪。

「喬凡尼」百感紛陳,左顧右盼,心底裡不住大喊「唔好走呀!」開始時她希望大家一齊留,但只剩下五人又希望他們一齊走。她嘗試和其中一名「死士」攀談,哪知到頭來被說服的是她。

該名「死士」曾親歷傘運,在 9.28 的龍和道見證不屈的勇氣,刻骨銘心。他對她說:「而家香港最缺乏嘅,就係剩番一個人,都唔能夠動搖嘅意志同信念。就算剩低我一個,我都唔會改變。」

「喬凡尼」自忖再沒有資格規勸他,詎料外頭的抗爭者衝進立會強行拉走五名「死士」,與她傾談過的「死士」甚為憤慨,情緒激動,嚷著難得有此機會實踐信念,為什麼要迫他離開。

究竟「齊上齊落」是對是錯,兩位導演看法略異。「康帕内拉」有點保留,因為他本以為抗爭者會效法太陽光運動長佔立法會。「我覺得有啲可惜。大家花左咁多功夫,放低左咁多包袱先入到去,用左最大能量但冇試到最盡。點解唔向齊留嘅方向走?好似未齊上已經齊落。」

在立法會議事廳,他觀察到抗爭者與民主派議員各站兩邊,少有交流。他對此景印象深刻,「運動嘅兩極從來存在,你感受唔到雙方係一齊。」既然未有過真正的團結,也沒有後來所謂的分裂,他開始意識到佔領無法維持。

「喬凡尼」則私下收悉「死士」在事後感激大夥救了他。「我唔敢話啱唔啱,但連結我地嘅就係手足之情,依啲係我地嘅需要。」七一升級的最大主因,正是有三人先後殉身(梁凌杰,盧曉欣、鄔幸恩),「大家唔想再承受傷痛。」她覺得情有可原。

「七月二日我一早起身就想做成紀錄片。我想大家知道抗爭者經歷左乜嘢討論,佢地唔係鬼,唔係俾人帶錯風向,睇左先好判斷。」即使佔領為時不過數小時,但她認為意義依然深遠,「我地曾經攞番我地嘅議會宣讀我地嘅宣言。」運動的軌跡亦從此丕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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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成灰理大餘慟

七一佔領立會是運動升級的起點;十一遍地開花是武力抗爭的頂峰;黎明行動便成為運動升級的句號。

「喬凡尼」永誌難忘其中一幕,抗爭者扼守理大要津,在公路架置路障,巴士無法駛過,乘客陸續下車。有乘客朝抗爭者喊「加油呀!支持你!」說罷繼續徒步上班。

抗爭者無奈答:「我唔係要你喊加油呀,真正嘅支持係留喺度同我一齊罷工呀。」

「喬凡尼」認為「黎明行動」是迫於無奈,「講罷工講左好撚耐,香港人就係唔肯罷,因為冇成熟嘅工會同準備。」她明白罷工應該自主而非強迫,但香港人尚未有大規模罷工的能耐,「封左條路就係俾你有理由唔駛返工,有下台階。」

無奈經濟壓力使致難成氣候,乏人響應。「康帕内拉」感慨道:「有啲人願意去前線犧牲自己;但更多人唔可以犧牲份工。」

「喬凡尼」在 11.16 進入理大。經過竟夜鏖戰,很多人席地而眠,「喬凡尼」也累極瞌睡,卻在翌日凌晨四點被大聲公吵醒,「全世界同我起身!」她驚見理大門口成為火海,速龍小隊一度闖入抓人,現場一片倉皇。

儘管 11.17 夜晚一度擊退裝甲車成為焦點,但警方的包圍網也在逐漸成形,並在當晚向理大廣播包圍告成,形勢自此急轉直下。

起初抗爭者尚能保持鎮定,但自 11.18 早晨起先後三次突圍,皆盡徒勞而且折兵,恐慌感開始漫延起來。

第一次突圍人數最多,警察使用海量的僱淚彈,令人眼前一片白芒芒,豬嘴也無法隔絕毒氣,唯有奪路而回。抗爭者尚未氣餒,可是第二次突圍損失慘重,很多人失手就擒,有去無回。

《理大圍城》最撼動人心的一幕,就是抗爭者第三度嘗試突圍,導演置身其間,近鏡拍下警察追打潰敗的人潮,無數人被警察拿下,歷歷如在身邊,觀眾席上充滿不忍啜泣和切齒咒罵。抗爭者的士氣在圍困下分崩離析,陷於絕路,觀眾亦同感傷逝之痛。

同日夜晚民眾蜂聚尖沙咀,試圖圍魏救趙,大約夜晚九至十點最接近理大,幾已攻至歷史博物館。不少人抱有疑問,為何理大抗爭者沒有把握時機裡應外合,看過紀錄片便明白原由。彼時適值三戰三敗而爭論不休,一班中學校長進來欲接走年輕人,若干人怒斥分化,年輕人無所適從,眾人莫衷一是,無法破釜沉舟再有行動。

「喬凡尼」同意眾校長出於善意,但他們獲准入內的時間顯然經警方悉心盤算,恰是抗爭者身體最疲憊,意志最消沉之時,因此最易受動搖。部分人堅持不相信警察,部分人選擇隨校長而去,《理大圍城》拍下兩個年輕人在樓梯間徘徊,一步一回頭。電影就在兩人的天人交戰下結束,觀眾永不知道兩人最後的去留。

「大部分人年紀都好細,現場比紀錄片更加悽涼,我唔忍心拍。」羈縻大家全賴「手足」的信念,留下的自知凶多吉少生死難料;離去的也難逃自責永留心結。雙方訣別恍如生離死別,一身與一生的創傷都難以復原。

「大家開始匿埋,唔再出嚟見人。」此後抗爭者不再結集,各尋活路,甚至不惜探索下水道。校園的渠蓋皆被撬開,空蕩的理大恍如廢墟,預示了運動蕭瑟告終。

從《孤星淚》的時代到抵抗納粹的游擊隊,雨果筆下「巴黎的腸道」從來是世上最可怕的地方,也一直是自由的最後希望。當街壘被軍隊攻破,曾入獄十九年的尚萬強(Jean Valjean)揹著昏迷的馬呂斯(Marius Pontmercy)進入下水道。

雨果形容他負背著十字架,在黑暗的迷宮中尋覓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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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面孔導演隱身

通觀整場運動,製作團隊一直在各地拍攝,暫時僅選取佔領立會和理大之戰,因為前者標誌運動的升級;後者標誌運動的傷口,最具張力,值得還原。而且反送中運動不同過去,頃生不測,各處起事,難以像《地厚天高》或《亂世備忘》以人物為跟進的焦點。然而製作團隊其實有類近嘗試,「仲有好多日子我地都喺度。」兩齣電影只是目前成果,將來可能還有新作。

儘管獲得金馬獎提名,「喬凡尼」卻直言不怎麼開心。她認為《佔領立法會》呈現了抗爭者的意志,卻有欠深度而流於表象,《理大圍城》展現到更多蘊藏。惟金馬獎只看中《佔領立法會》而遺下《理大圍城》,前者因太陽花運動似較易獲台灣人共鳴,惜香港以外的觀眾較難理解後者的背景。

「康帕内拉」的情緒更複雜。得悉入圍之際他正和家人食飯,雖然作品獲得肯定,但為了保密卻連家人都不便相告,「本來入選係值得高興,至少有一個渠道讓更加多人了解香港。但記錄嘅事唔值得高興,而家香港根本冇值得高興嘅事。。。」他的感慨以哽噎作結。

眾導演曾討論良久,若有幸榮獲金馬獎該如何應對。「康帕内拉」解釋「紀錄片唔單單屬於拍攝者,背後係所有香港人嘅共同經歷。」他們想放下自己,一如抗爭者深藏身與名。「喬凡尼」也想藉此提醒,一群「香港紀錄片工作者」雖屬少眾默默無聞,但他們一直為歷史存照而奮不顧身,應予肯定他們在運動現場的身份。此外擔心報復固然亦是考量,「依個時代已經無嘢係正常。」

回望正常時代,哪怕《古惑仔》都不會被評為三級。現在電檢處變本加厲,還要兩齣紀錄片加上警告字幕。導演唯有憤慨強調警告並非自願,擔心更多打壓陸續有來,甚至預計同類作品將不准公映,「唔係悲觀,而係現實。」他們已準備成為野草,在夾縫在地下生長。

至於電檢處交還「碎碟」,眾導演倒是不繫於懷,一笑置之。任誰都知現在的 DVD 光碟極難打碎,意外不過飾辭。「喬凡尼」笑言電檢處的行徑「juicy」,哄動更甚於警告字幕,反而變相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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倖存的人永留傷痕

為了深入見證運動的巨浪和暗湧,記錄者必須要身處抗爭者之中,「Tear Gas、藍水、胡椒噴霧已經可以唔計,一定要食。」在混亂中「喬凡尼」的下巴曾中過警察一棍,也曾遭警察詰問其身份。「康帕内拉」卻相反,警察從不向他囉唆,卻不時遭抗爭者誤會他喬裝。然而「喬凡尼」似乎有特別的魅力,從未有抗爭者懷疑過她的動機。

「喬凡尼」始終略帶口音,其實她在大陸出生。她沒有陷於身份衝突,認同的啟蒙是來自傘運。她好同情受排擠的本土派和激進派,「即使經常被質疑,但佢地好堅持自己信念。」

由是她建立香港的身份認同,「我愈來愈屬於香港。依度係我屋企,我屬於依個地方,會為依個地方委身。」

然而她反對涇渭分明的身份標籤,遑論身份會有必然的對立。她強調身份認同隨著生活經驗「流動」和「變化」,不應強求每個人都奉民族為圭臬,要完全站在「民族本位」來思考,強加的身份定型其實是另一種分化。

人在理大充滿凶險,但「喬凡尼」不太顧慮自己,反而形容記者的身份是一種「奢侈」,在相對安全的位置記錄運動。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被捕,但即屬最壞的情況也毋須坐太長的牢。

她認識一位拍紀錄片的同行,和她一起親歷佔領立會。但她的良心承受不住當旁觀者的愧疚,自忖有欠獻身運動的人。往後她放下記者証和黃背心,以普通人的身份參與抗爭。每當「喬凡尼」在抗爭現場重遇她,也會承受同樣的罪疚感。

「我係咪懦夫呢?」有一段時間須要關下錄音,「喬凡尼」才說得出口,筆者無法寫出所有內疚。她不斷自我拷問,若沒有記者的身份自保,她還會否走到最前?「我唔知。。。但只要我揸住部機就一定會,無論代價係點我都一定去。」

「七一嘅衝撃令我好感動,我好想記低依場運動。」不同於朋友的選擇,七一前「喬凡尼」以普通人的身份參與運動,七一起便矢志為運動留下記錄,「我相信影像嘅力量。」電影改變了她,她也想用電影改變別人。改變不會見於當下,但會見諸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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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喬凡尼」和「康帕内拉」是《銀河鐵路之夜》的兩位主角,兩人都在追求大家的幸福,但在銀河的鐵路上,必須經歷分別和痛苦。只要去到南十字站,過去的一切悲傷都都不過是插曲。

我們都要有最壞的打算,未必挨得到煲底相見。在筆者的夢中,煲底相見之日不在白天而在夜晚,所有來不到的人都會在銀河不同角落祝福我們。假若香港和《銀河鐵路之夜》一樣都是悲劇,那麼悲劇告訴我們,命運不會有打開的出口,唯有嘗試才有拯救。

謹將拙文獻給周梓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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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

時序的整理還有賴其他受訪者,謹此致謝。一名受訪者提供在下水道吶喊的片段,聲音經過處理,時地人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