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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寫】被鏟平的萬呎農地 被救起的倖存植物

【特寫】被鏟平的萬呎農地 被救起的倖存植物

(獨媒報導)上週五(9日),蕉徑彭屋農戶戚師傅接到地政署通知,指土木工程拓展處人員在他們位於蕉徑彭屋的農地「做嘢」。他趕到農地時,發現所有農作物被鏟平,有關面積估計逾過萬呎。

翌日再到現場時,農地已被水馬圍封。承建商人員稱該處已是收地,屬地盤範圍,要求戚師傅和農友離開。戚師傅報警後,警員到場調查,要求農戶提供租約及損失財物等資料;同晚政府回應事件,批評有農戶「擅自進入農業園一期工程範圍並破壞圍網」,又指經警方協商後,承建商允許相關人士在當日和星期一( 11 日)進入工地取回私人物品。

外判公司負責人(灰外套)
4 月 10 日,承建商人員要求戚師傅和農友離開,警員接報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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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農戶最想取回的,並不是耕作工具,而是他們的地和植物。本來,他們有上百種植物在此,被推土機輾過後,農作物幾乎無一倖存。

「有根,就可以繼續生長。」戚師傅和來幫忙的農友四處翻找尚能種植的植物,把它們帶走:「救得幾多得幾多啦。」星期一他們再來,惟承建商稱每次只許四個人在內清理,前來幫忙的人只能輪流進入田地(或工地)。

身材廋削的 Ivaline 一連兩日都有前來幫忙。我問,挖起植物後會移植到哪裡,她尷尬笑說不知道:「我都係嚟幫手。」最近才開始學習務農的她,是新手農夫:「但我還未學識翻土,他們就把我的田翻了。」

大學生 Elise 則苦笑:「我們有交租,這本來就是我們的田……」 她自去年暑假起,不時來這裡耕作除草、製作生物碳,擔當農戶日青的小助手。把泥土裡的幼苗挖出後,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最不捨得都是植物,這是用金錢不能衡量的,所以儘量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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鏟平田地農作物,建一條大馬路通往「農業園」

蕉徑農戶的故事,至少要從 6 年前說起。2015年,戚師傅透過漁護署的「農業復耕計劃」,在蕉徑租下一塊約五萬呎的農田耕作。他和拍擋日青(林梓晴)用家居廚餘作肥料,用木材製成生物碳,推動環境友善的農法耕作,並歡迎不同農友前來參與,Elise、Ivaline 和 Betty (化名)便是其中之一。

2016 年,時任行政長官梁振英發表施政報告,落實《新農業政策》,收地設立一個佔地 80 公頃的農業園。 2017 年,農業園選址公布為新界古洞南,即蕉徑。為了配合工程,已丟荒和仍在耕種的農田都將被政府統一徵收,包括戚師傅的農田。

農業園第一期包括:興建一條約 900 米的雙線大馬路、興建 40 間臨時農戶宿舍、進行土地平整工程,以及進行排水、排污、灌溉等基建工程。政府預計,第一期會在 2023 年前分階段完成,完成後農地租戶必須簽訂租約,租約為期 5 年。政府期望,在農戶「積極生產」下,每日可生產約一公噸農產品,若短時間內未達標,政府會提供足夠技術支援,若長期不達標或被拒續租。

戚師傅和農友無法理解農業園背後的邏輯——蕉徑本來就是土地肥沃、本地菜出產量最高的農地之一,為何要趕走農戶,在田地上傾倒混凝土「發展農業」?他們在田裡種下「要菜不要大路」六個大字,表明反對農業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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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 11 月,政府根據《土地收回條例》,向農戶收回農地。其他受影響的蕉徑農戶雖然不服,還是完成了「青苗點算」(點算農作物)的程序,以計算賠償金錢,只有戚師傅他們堅持爭論——政府聲稱由今年 3 月 31 日起,土地歸政府擁有,但他們的農地租約期限至今年年末,而且租戶和業主的協定是「自動續租」。而且他們也不滿,政府一直未有解決工程帶來的生態破壞、「青苗點算」準則不透明等問題。

3 月期間,政府人員不止一次到田裡要求進行「青苗點算」,戚師傅和農友堅持爭論,又多次以電郵與漁護署、地政處來回商討,惟一直未取得共識。此外,政府雖宣稱受第一期工程影響的農戶,可獲優先考慮申請租用農業園,但在回覆戚師傅的電郵中,卻指其農地的農作物產量不乎合農業園的生產量標準,故不屬可優先申請的租戶。

直到上週五(4 月 9 日),在未獲事前通知下,戚師傅過萬呎的農地突然被鏟平,再遭水馬圍封。承建商工程人員阻止他們內進,指這塊土地不再是他們的農地,而是政府收地。

這次,農戶們再憤怒,也不得不離開。

明知這是我們的農作物,政府卻說無人認領

Betty 在這裡耕作了 4 年。她告訴我們,今年 3 月之前,已有人用紅色油漆,在他們田內的樹木噴上數字。她提起手,對著我模仿噴漆的動作:「他們就這樣噴、噴、噴,」她轉身對著旁邊的樹,「噴、噴、噴,那邊的樹也有。但還未清楚他們為何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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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噴上油漆的樹。

Betty 又提到,有在附近種植、完成「點青苗」的農戶跟她訴苦:「一畝地,即是七千幾呎,只賠一萬元。」 她瞪大眼睛地,一臉不可置信:「這真是……這等同兩蚊斤菜的價錢囉!沒有一個地方、沒有一種菜,可以只賣兩蚊一斤。」

Betty 批評,整個點青苗的程序都是對農民不公道的:點算期間不能移動植物、不是每一種植物都能點算在內、賠償準則不公開,而最後點算出來的價格低得嚇人……「我們傳電郵和他們商討。他們從未說過有 deadline ,也明知道我們是在商討當中,知道這是我們的農作物,卻說植物是無人認領。」農友以為自己和當局還在商討過程之中,未料對方竟一聲不響,突然就將整塊田鏟平。

而 Betty 最不憤的,是政府在之後的公開回應中,只批評農戶擅進工地和破壞圍網,從沒提及這個商討過程:「公眾看到(政府回應)就會覺得,我們是在工地上偷東西,所以我覺得要澄清一下。」

在會水浸的田地建一條大路:他們就像砌 lego

風吹起我們頭上的彩色旗幟,我舉機拍照時,Betty 說旗幟背後也是個傷感的故事。 2017 年,農業園的選址公布為蕉徑後,她和日青開始思考如何用較正面、溫和的方式,告訴別人這裡將會發生的事。14 年傘運結束後,日青曾回收佔領區遺下的營具物資,Betty 於是剪下已破掉帳篷的塑膠布面,製成一面面小旗幟,寫上「幽溪水田 良田沃土」,串連起來掛在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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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溪水田」意指這裡作為水耕田的特性。兩塊田中間有水坑,農民拂水便可灌田,水流過上游的田,再流到下游的田。「良田沃土」則指這裡的河水每年泛濫一次,水位可以浸過一米高的欄杆,把河床上的營養送到地面,令土地特別肥沃。

「每年都水浸聽起來是很慘的事,但我們適應後、知道這裡的特性後,就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個 advantage。朋友在八鄉做 biodynamic(生物動力農法),但他來到後會發現這裡的作物生長得更好,即使我們不怎麼施肥。」

Betty 批評,政府的規劃根本不了解這塊土地:「那邊是馬路,這邊是宿舍。你想想,如果每年都這樣浸,(水浸時)農夫連宿舍門口也出不到。我不知道他們可以如何建築基建,地都浸爛了……」許多農夫已在這裡耕作 30 多年,了解這裡的氣候和泥土,她不明白為何興建農業園的人,從不認為需要諮詢農夫:

「他們就像砌 lego ,看到這裡有塊平地,就在這裡起乜起物。但這塊是否適合做這些事呢?他們不會去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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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野草:他們甚麼都不懂

Betty 的口頭禪是「他們甚麼都不懂」。「他們不懂的啦!把植物都當成野草。」Betty 瞟一眼站在田邊監視著的工程人員,轉身蹲在地上指著農作物,一口氣向我們解說:「這棵是蕃茄,這是西洋菜,前面還有些 dog fennel(假蒿)。」她隨手拈一株芳香萬壽菊,遞到我鼻前:「你聞聞,很香的。」

Betty 不願上鏡,但很樂意跟我們分享:「這是艾草,有人會用來浸腳,之前我們種『要菜不要大路』那個『菜』字,就是用艾草種。」不待我們發問,她又跑到另一處,嘴巴停不下來——這是從元朗移植過來的桑樹,那是用來造藍染染料的木藍和馬藍,開花正燦爛的則是草豆蔻:「它在開花,這個時候其實不太適合移植……不過沒辦法,我們只有這幾天。」

不諳務農的記者看著眼前數米高的樹,不住問:「怎樣移植?」Betty 笑了:「不會整棵挖起啦,不可能的。但插枝還是能生長的。」

有移樹經驗的農友來到後,幫忙挖起草豆蔻等原生植物。日青一邊看,一邊覺得有點好笑似地對我說:「我以前問過種植的朋友,可不可以拿些原生物種回去自己種,朋友就說拿了也沒用,它就是喜歡這裡個環境,才長在這裡。以前年少無知就算了,但現在……唉,又做回這種事,戇鳩鳩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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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新界都在收地,我可以搬到哪裡?

近中午,有更多關心事態發展的人前來,幾乎都是日青的朋友。因為進不了田裡,他們就站在田外,隔著欄杆與日青聊天,再輪流進入田裡幫忙。有人提起藝術家程展瑋刊在《明報》的文章,日青點頭:「程展瑋寫得好。這不是田,是戰場。」她一字一頓再說了一遍:「是戰場。」

眾人把救起的植物和木材放在手推車上,帶到日青家外一塊小田地暫存。「其實你問我可以將田搬到哪裡,我也不知道。整個新界都在收地,生存空間要讓路給發展,我們能搬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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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青

搬運的過程中,我們經過文哥的田。文哥也是受大馬路工程影響的農夫之一, 17 年農業園消息傳出後,他倚著農田、居住多年的老家的不獲業主續租,而文哥雖然反對農業園,最終還是完成了「點青苗」。Betty 說起文哥的故事,然後補上一句:「我以前也覺得,點算青苗後還可以在鐵絲網裡種植,都幾 chill 吖。誰知他們會直接把你的地鏟平,種也沒得你種!」

我問 Betty ,親手拔去自己種的作物時,心裡會否很難過。Betty 想了兩秒:「嗯……也不是。我們在一年前已經開始幻想這件事情,想像過很多次了。」她頓了頓,「不是傷心,是憤怒。」

下一步該如何? 沒有人知道。日青說,植物移植到自己家外的田後,也不確定它們能否存活:「它們就是喜歡原來的環境,才會長在那裡嘛!」Betty 則說,想先休息一下,至於會否再租田耕作,「未來再算吧。」

記者:梁皓兒
攝影:梁皓兒、麥倩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