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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仔:學生報,你的描寫怎麼這麼低俗下流?

波仔:學生報,你的描寫怎麼這麼低俗下流?

文﹕波仔

近日中大學生報設置情色版被大眾傳媒廣泛報導後,引來不少道德指責。批評者中,或許不乏有人看到一兩個敏感字詞便急急搶佔道德高地指點一番、然後自我感覺良好地大嘆大學生浪費社會資源、一蟹不如一蟹,我們不必費心於此類捕風捉影的抽水式觀點,而且此類人想必數目不多,大部份批評者應是了解事情全貌後仍然不敢苛同於學生報對情色版的處理手法。粗略觀之,除了那些見到問卷幾個字詞便上綱上線大呼「鼓吹亂倫」、「鼓吹人獸交」的無聊批評外,對學生報的批評可分為兩大類。其一為批評學生報的文章缺乏學術性、不知何以值得討論,和一般風月版沒有分別;其二則是認為學生報把個人性經驗露骨地描寫出來是低俗、下流、賣弄色情。前者預設了只有學術性的性學文章才有刊登的必要,後者則表現出對描寫性經驗的鄙視。

有趣的是,學生報所受到的兩方批評,卻正好印證了學生報在五月八日的聲名中,對香港社會性論述兩極化的觀察︰「若非把性視為洪水猛獸,只以生理學或醫學的角度作「性教育」,?便是把性理解為淫穢不堪的事物,男男女女都只能藏頭露尾,偷偷地竊取快感。」也就是說,如果要在香港的公共空間討論性話題,若不是拋出一大堆學術性名詞、邀請幾個學術權威說三道四一番,便得承受「淫穢」、「低俗」的指責(有趣的是,對於這些非學術而又關乎性的題材,例如名人的私生活、走光描述等,我們都是一方面嚴詞指責,一方面卻是抱著獵奇式心態觀賞,這大概就是「偷偷地竊取快感」)。這兩極化的現象,其實都是指向同一方向,就是性這個概念在香港社會只能作為一個疏離的客體(object)去給我們觀察,要正確地談論性只能是討論性的客觀知識(即生理學、醫學等知識),而有關性的主觀經驗則是「低俗」、「不能登大雅之堂」,我們只能默存心中繼續以學術語言討論性議題--儘管我們知道大家心中都有想這些東西。

然而,為什麼對主觀性經驗的描寫一定是下流而地位低於學術語言呢?傅柯(Michel Foucault)在其名著《性史》(History of Sexuality)中曾考察不同時代的性論述,結果得出一個有趣的結論--主觀性經驗的地位高低和當時權力網絡(power network)有密切關係。在古希臘時期,討論性很少會觸及禁忌,人們都可以公開談論性的話題。因為當時科學尚未發達,沒有人能自居性知識的權威,人人都有詮釋性經驗的權力。對希臘人來說,性是主體自由的重要體現,多元的性經驗正好代表每人運用自己的自由選擇不同的路,最後各自達到一種和諧、美的狀態。性具有濃厚的主觀色彩,是「一種態度的風格化和一種生存美學」,此時對性採取一種一視同仁的客觀描述反而不常見。可是情況到了十七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便大大不同了,用傅柯的話語來說,就是「權力網絡改變了」,有一批人掌握了大量有關身體及性行為的資訊,這批人開始成為性方面的專家,用普羅大眾聽不懂的術語詮釋性經驗,界定何謂正常及不正常,並宣稱這些性學知識具有客觀普及性。傅柯認為,由十七世紀維多利亞時代開始,在公眾空間詮釋性經驗的權力向一小部分「專家」集中起來,權力上的傾斜導致這些客觀知識、學術語言在有關性議題的公共討論上取得主導權,幫助社會去規訓「誤入歧途」者重新服從主流的性論述(例如同性戀是不正常、異性戀才是正常)。相比起百家爭鳴、主觀色彩濃厚的古希臘性論述,現代的性距離我們愈來愈遠,我們除了運用疏遠的學術語言公開談性外,就只能偷偷摸摸地和好友交換主觀性經驗。詮釋上的權力傾斜,導致公共空間的性論述出現奇怪的兩極對立--權威的客觀知識 v.s. 沒有討論價值的主觀經驗。

回看今天的香港社會,和傅柯筆下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相比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描述性主觀經驗的小說及情色信箱嗤之以鼻,而對學術權威及專家意見卻是趨之若騖(別忘記其中一個批評中大學生報的意見就是該報的情色信箱缺乏學術權威意見)。然而,如果我們仔細想想,便應明白兩者與其說是一高一低,倒不如說是互補不足。我們的社會長期貶低主觀的性經驗描述,是因為它缺乏客觀性,不是人人都會接受,因此我們便會覺得一篇性交時的心理獨白比一篇研究性交時的心理的學術論文低俗。固然客觀、科學化的性學知識有相當高的解釋力(explanatory power),可是,性學知識其實只反映了性的其中一部分,我們每人都是不同的個體,每人都有不同的性偏好(sexual preference),只以一套論述概括全部人的經驗並加以判斷只會以偏蓋全。有些人喜歡陰道性交,有些人喜歡肛交,如果後者做足安全措施而又雙方同意,又有什麼問題呢?為什麼前者是一定是「正常」的性行為而後者一定是「不正常」呢?讓專家的權威論述在詮釋性經驗上一家獨大,只會令我們漠視了不同個體在性經驗上的差別。主觀經驗的重要,正正是因為我們每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擁有屬於我們自己的性經驗。而透過分享這些主觀性經驗,我們可以明白性生活的多姿多彩,決不能單單以一套科學化的性論述去窮盡。再者,在公共空間分享主觀性經驗,也能夠豐富我們對性的想像,有助我們體諒那些性經驗異於我們的小眾。在公共空間討論主觀性經驗,與其說是世風日下,倒不如說是幫助我們認識性原來除了硬梆梆的學術語言外還有另一面風景。

如果從這個角度看中大學生報情色版的文章,則他們非但不是低俗,甚至正正是在幫助中大學生去理解其他較少提出的性經驗,打破專家們對詮釋性經驗的壟斷,而令詮釋的權力回歸到大眾手裏,各自說出自己的見解。儘管不少主流媒體的風月版都有主觀性經驗的描寫,但立場千篇一律,絕大多數都是以男性本位看女性、或是視陰道性交為性行為的中心,角度沉悶而缺乏新意。而如果我們細讀學生報情色版的幾篇文章,〈滿足〉一文正是從女性角度出發看性交及自慰,而也有幾篇文章是探討性行為的其他可能性,並鼓勵讀者不應受單一性論述所束縛,而應視乎體質尋找一條屬於自己的路。若然我們放下學術/高尚v.s.主觀經驗/低俗的二元對立,了解到其實兩者都只是了解到性的其中一面,則我們不難發現,學生報的情色版與其說是低俗下流、缺乏學術觀點,倒不如說是從另一觀點切入性的討論、並讓我們了解不同種類的性經驗,而這些多元的主觀經驗,正好和客觀、科學化的性學知識互相補足。惟有了解不同的性經驗,我們才能了解性學知識的不足,而找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惟有了解不同的性經驗,我們才不會被正常/不正常的區別限制了目光,而能夠從多角度反思那些被視為異類的性行為的合理性。

我非常同意前幾天前明報社論的其中一句話︰「學生報負責人宜放開胸懷,聆聽意見,接受批評。社會是互動的,盲目的我行我素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學生報固然應該聆聽社會意見,但批評學生報的諸君亦應開放心懷反思,是否只有學術性文章才有討論必要?在公共空間討論主觀性經驗是否一定是低俗下流?我們一直以為「正常」的性經驗背後是否隱藏著的各種歷史原因及權力操作?讓各種性經驗論述在公共空間百家爭鳴難道不是有助我們更全面了解性嗎?公共討論此一迴避已久的議題,了解到性經驗的各種可能性,方能在互相衝突的立場上取得共識。如果只以黨八股式的道德謾罵指責學生報,或是運用權力強迫對方屈服,抹殺性經驗的多元可能性,不但無助我們深思此議題,亦只會顯得批評者的淺薄及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