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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也說不清的盧亭

怎也說不清的盧亭

甚麼叫長時間,長時間的歴史觀的意義為何?法國史學家費爾南·布勞岱爾(Fernand Braudel)與一眾年鑑學派的學者,致力為關注短時間的事件(event/short time span)的社會科學提供了一個長時間的歴史視野,以圖互補地助我們理解世界。用另一個簡便通俗的說法講,長時間的史觀就是讓我們在只顧眼前的目光外,尋索其背景歷史的原委。值得留意的是,這種長時間史觀並非一種純粹線性的過去,它更多是一種思想史的重構。若要追本溯源,閒閒地一提就上二三百年或更久遠,其中多少英雄豪傑俱往已。與其說英雄造時勢,長時間史觀更關注時勢如何,是甚麼條件造就了一個個英雄的誕生。

也許在今天的香港,我們都能數出一個個英雄來。有人的英雄可能是據稱比習總更有能力的梁英。有人的英雄可能是更能聯繫人的Gphone。還有許多把狗熊視作英雄的例子。這些英雄都係有鮮明的特徵,有強烈的主體性,甚至有普遍代表性的。然而,多少說不出、被遺忘的、甚至在虛實之間徘徊的人事物,他們那種毫不顯眼和說不出甚麼面貌的形態,在混沌之中充滿著這個空間與時間。

盧亭魚人。他不像柏寧頓熊學人話然後自此開心快樂地活在人間。他也不是社會的邊緣人士多少可演活黑格爾主奴關係的辯證。他甚麼也不是,又甚麼都是。盧亭是《廣東新語》中的半人半魚,也是黃國鉅編劇、由陳曙曦執導的天外邊話劇《盧亭》系列中的角色。說盧亭是角色而非主角一點也不為過,因為他一直都是被代言的。這使得他變成最重要,但又最不重要的。一邊觀賞《盧亭》,一邊在問,一直在他身邊發生的歷史事件,為何都好像沒有把他納入其中的意圖呢?是因為我們,我們這些人都在力圖從其他與我們相約的物種中分辨出來,因而命中注定我們與該等類人類要毫不相干?盧亭或許與別的動物一樣,不是因為他們不是人,反而因為他們比人更人,所以我們更加不想自己與之相似和認同。簡言之,人啊!人!我們愈來愈不像人,也愈來愈發現人原來是何等支離破碎的概念。

若我們從盧亭這可能是香港最早的原居民身上,尋找到有關本土或自身的一點點甚麼,這是因為歷史不由得我之感使然。盧亭就是長時間史觀視角的化身。出現在《漁港夢百年》中,那管你原來只是與貪曾同系的售貨員孫大炮,那管你是活在形而上受大他者語言所驅動滿口仁義道德的傳教士,那管你是可以被截然不同地理解與演繹的蔣先生;無論是誰,從盧亭看來皆為幻化成今天香港的過去,力與力之間不斷把他和他的故鄉大魚山佔據和出賣。在劇場上以盧亭之身喊出的「自治」,與這陣子談的港獨,涵意有著雲泥之別。

盧亭學人語,不單為了知識就是能力,能與人認同和相處。人語/語言也是一種閹割。在香港的脈絡下,不論中文或英文,都注定兩種話我們都學不好。這不是能否操作語言的問題,恰恰就是盧亭由不懂人話到學懂人語,最後用人話喊「自治」的一刻,他本身距離那要較自己更晚來到的「本土」距離更遠。愈來愈遠,愈來愈不本土,愈來愈不由自己......,也許會愈來愈堅定?

盧亭如一個地方的山脈河川,變動不為肉眼所看見。正因為此,他是最懂山脈河川與自己的緊密關係的。當人的眼睛不斷被吸去注視幕幕奇觀,因而離開人與土地的互惠共存時,我們那種開放與天地,天地也向我們開放的坦誠自由,竟被國族主義所強行劫去,要求你服膺於她的淫威。

《盧亭》不純是香港版本的廬亭,也是愛丁堡的盧亭,或許也是所有被國族主義和殖民主義壓下人民的盧亭;其中連繫到一個「國」字。編劇實在太幽默了,在說文解字時問觀眾,國字裏面是甚麼?然後答:是甚麼不重要,重要是外圍有個框,有範圍,有界線。若問X國裏是甚麼,試問誰會真正管它?因它只想成為一枷鎖,把人都圈起來便是。這是語言的問題,也是文化的問題,是我們每次要肯定地說它是甚麼時也會碰壁的處境。

雖然如此,我仍想為國字當中有甚麼作一回答,國字裏頭是一個「或」字。「或者」,「或許」,都是充滿可能的。一個國的框,要把國內的可能消化,根本是不可能的。職是之故,國本身就是一個充滿矛盾衝突的字。它說著一個現實,就是任何試圖取消其開放性的做法都是徒然的。

法國1968年五月風暴時,在地鐵站內有塗鴉寫著:be a realist, demand the impossible。現實是甚麼?一個世世代代不斷有人為之性命不保的「國」是甚麼?就是現實不能長久以國族囚禁盧亭的故事。

圖片來源:天邊外劇場《盧亭》宣傳海報(http://www.theatrehorizon.com/mai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