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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也是香港的全民運動

近幾年,出席了不少六四紀念活動做分享嘉賓。每一次,我都告訴大家,六四事件不僅關乎大陸,因它壓根兒就是一場香港人的運動。在政府隱沒的情况下,看看我們那宛若繁星的紀念活動,民間憑集體自發的力量,能將一段不正義的歷史記憶年復年守護下去,不可謂不厲害。而這一頁歷史,也沒有寫進體制內的官方教程,但卻可能比課堂上講授的任何歷史,更能印在人們腦中,可謂一場非正規的全民歷史運動。台灣人的六四紀念雖也不受遏制,但他們缺乏這股熱情。說到底,我們守護的不僅是一段他人的記憶,而且也是我們自己的記憶。

傳媒報道剛過去的「平反六四大遊行」,一個婆婆訴說自己由八九年開始,便年年上街要求平反,從未間斷。是的,多少香港人從八九年中醒覺過來,走進遊行隊伍。那一年,超過一百萬人上街,佔人口的五分之一,成就出香港公民社會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遊行。許多香港人寫了人生中的第一張橫額,喊出第一聲口號,當年任小學校長的司徒華說過,那時的小學生都不叫「校長早晨」了,改而早上向校長喊句: 「打倒李鵬!」尚有,他們還改變了捉迷藏的規則: 「輸咗嗰個做李鵬」。也許,「八九香港」是「零三七一」的前身,相比之下,八九成功捲入的民眾更多更廣,且同樣喚醒了許多人。

一張攝於廣場上的新聞照,令人印象特別深刻:一對年輕男女在廣場上的人群和帳篷之間跳舞。這張照片時刻提醒自己,那夜屠殺之前,他們載滿生命力的面龐。當年學生的《絕食書》也寫過: 「請你們不要忘記,我們追求的絕不是死亡」,而我自己一直對之遵從,並努力把記憶調校至那一「我們追求」之上,記憶那對正在起舞的男女,以免被哀傷完全俘獲。

在香港,八九年所呼喚出的熱情和投入,則可化身為一個當時年輕的名字: 「吾爾開希」。但是,我這裏所說的,並非那個後來肥胖了且受議論的人物,而是一份凝結於八九香港的精神,這可從那時報端的一塊廁格文章上印證。專欄中,作者熱情洋溢的寫道, 「吾爾開希」不再是一個名字,而是: 「吾是我、爾是你、開是打開、希是希望」,即是「你我攜手一同為中國打開希望」。結論更厲害, 「吾爾開希」竟成了個「動詞」,說:這場「民主之戰」, 「只要有更多的人『吾爾開希』……,正義的一方必定得勝」。我想說,回首二十三年前的香港,這種文風這份筆觸絕不罕有,正如已故填詞人黃霑為記念六四,在《倩女幽魂》主題曲《人間道》中,寫出那極具感染力的一句:「少年怒,天地鬼哭神號!」當然,大部分人都認不出這歌的底蘊。

八九年的香港人做了什麼?這裏再引用村上春樹於二○○九年所說的話並不陳腔: 「如果這裏有堅固高大的牆,有撞牆即破的蛋,我經常站在蛋的一邊。」而我們香港人其實早就以行動預演出村上的《牆和蛋》。村上所說,在實力懸殊的兩陣之間不該猶豫,八九年的香港就是如此。所謂薪火相傳,要求的不僅是一句平反,而是曾經由百萬人共同演繹出來,那一靠向蛋並成為蛋的精神。這樣的話,受權力逼迫而脆弱如蛋的靈魂才得拯救,村上如是說。

明報 S04 | 世紀 | 筆分輕重 | By 陳景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