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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動節系列】民工荒年代的學生工命運

編按:網站民間記者早前與左翼21合作,到內地採訪中國工人的現況。本文作者到四川採訪中國西部農民工及學生工面對的情況。本系列將在一連三日刊登在網站。

文:左翼21成員 L.S.P

今年1月的某天,四川某縣的一家職業中學,2010年級某班教室。趨近時聽到整齊而響亮的歌聲,令冰冷顫抖的我們精神一震,學生齊聲歌唱的竟然不是正經八百的愛國歌,也不是悠然正氣的民謠,而是張信哲的《過火》,一首不應該屬於90後的舊流行曲。進去一看,六十多名學生整齊擁擠地坐著,為我們騰出後排的位置,青澀的面孔配著《過火》,讓人嗅到一種跳出條框的新鮮氣味。學生說,唱歌可以讓大家停下手頭在玩的東西,準備上課的心情。在他們手抄的歌本裡,還有《水手》《明天會更好》《同桌的你》……那是屬於他們老師那年代的。

我們坐上冰冷的防火板方凳,老師讓大家鬥快計算工資,這是我經歷過最快樂的計算工資場景,那裡面有憧憬和期待,不同於那些被克扣工資或憂愁或傷心或憤怒的工人,他們懷著的是未進入勞動力市場前的憧憬。學生都爭著舉手回答,認真聽講,又不時插嘴,不時發笑,當老師指出回答的同學算錯數,少算了加班費的時候,哄堂大笑,大家大聲嘲笑那同學:「唉唷,虧死了」。比起國內很多受高等教育的學生,他們少了一份安靜和順從的乖巧,多了一份個性和活力,而且能感染人,令人心情愉悅。

他們是三年制中等職業技術學校的學生,在國家的教育理念上,他們將會被培育成為中等專業和技術人才,推動國家的產業發展,是準勞動力。

職業學校發展與民工荒

職業技術學校作為產業計劃的一部分,配合著經濟發展的需要,也反映著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狀況。中國職業教育在1949年前的發展相當緩慢,之後經歷兩次大的發展高峰,分別是文革前的1965年和改革開放後的1998年。[1]

1965年中國各類中等職業學校加起來6萬所,在校生499.5萬人,1978年文革後,減至4700多所,在校生130萬人。1980年開始,為配合改革開放的工業化發展,中國政府改革職業教育並加大推動的力度,到1999年中國各類中等職業技術學校共有17106所,在校生達1126萬人[2]。其後,隨著國有經濟改革,大量公有制經濟體的被瓦解,工人被迫下崗,就業機會下降,大量國有或集體企業單位經營的職校倒閉,職業學校發展出現停滯。

2002年,中國加入世貿,隨著工業化的擴張,產業工人的需求大增,中國政府為此又再提出職業學校的重要性,並且加大經費投入。計劃之中,十分明確地指出要「農村勞動力轉移」向工業。從2004年民工荒出現後,政府不斷擴張職業學校,同時大量私有化原先由不同部門經營的職業學校,擴大私人辦學的數量。2008年金融風暴,為解決就業機會的下降,政府加大對職業學校學生的補貼,又通過校企合作、勤工儉學計劃等減省教育成本,以職業培訓的擴張來舒緩就業壓力。進入2010和2011年,經濟恢復及因西部大開發而帶來的另一波工業擴張,民工荒更廣泛地影響中國,地方政府均致力擴大職校學額及資助,同時操控學生的實習分配,利用學生作為短期勞動力,解決企業的用工需要。根據教育部統計,全國中等職業學校在校生人數,從2003年的1256萬上升到2009年的2195萬。

學生工,廉假勞動力的代替品

政府在2006年開始大量鼓勵民辦職業學校, 2008年底佔了整體數量的10%,2010年已上升到28.2%,增長速度非常快。然而盲目的擴大,加上政府監察和管理不到位,這些學校良莠不齊,師資不足也致導致教學質量偏低,教課改革也跟不上發展。然而,更嚴重的是,職業教育的產業化和法律規範不足,使不少學生淪為缺乏保障的廉價勞工,甚至成為學校賺錢的工具。

自2006年起,政府鼓勵所謂的「前廠後校」的校企合作或校企合一模式,以政府補貼及半工半讀的學生實習兩種方式達到學費全免。由於勞動力成本上漲,及沿海城市不間斷的缺工潮,不少企業開始大量採用職業學校學生作為短期勞工,學生工沒有最低工資,也不需繳交社會保險,成本較低,低技術勞動密集的電子業和玩具業最多。去年罷工的佛山本田,學生工佔了工人總數的70%,遠超過法律規定的30%。一些黑學校,亦利用學生打工從中賺取回扣,甚至扣押學生工資,變相利用學生賺錢,儼然成為勞動力輸出中介,而且是沒規管的「黑中介」。

這些學生工,不受勞動法的保護,也不受社保的覆蓋,一旦出現侵權或工傷事件,當地的勞動監察部門並不處理,亦不對企業進行監察。而本來應為監察部門的教育部門,多數時候都不作為,再者大部分實習是跨省份的,他們不具備跨省執法權力,形成了個三不管的狀態。在珠三角不時會遇到學生工工傷個案,然而,數字是不可被統計的,因為從來沒有被當成「工傷」來處理,多是私下協商解決,而且賠償不足。

另外,中西部城市工業化步伐加快,用工需求增大,為解決民工荒,吸引外商投資,一些內陸省政府以行政手段,強制職業學校將學生送到指定工業區及企業。從媒體報導得知,富士康分別與重慶、鄭州、武漢等政府都簽了學生實習及就業輸送的協議。勞動力市場里,工人是自由的(選擇被哪家工廠剝削的自由),政府不能用行政手段直接強制勞動,卻可以直接控制學校,學生無法選擇之下「被擇業」了。

低技術螺絲釘是他們的命運

2009年,農村學生佔中等職業學校在校學生的80%,大多數是農民工的後代。我們探訪的這家學校,一個班上八成學生是留守兒童,其中兩成是單親家庭,其中父母因為外出打工,遭工業意外或交通事故傷亡而成為孤兒的有三個。父母多是八九十年代外出的農民工,受盡了創傷和苦楚,送小孩進職業學校,是希望他們能學得一技之長,避免走上同樣的道路。然而,在這家管理嚴格,辦學的老師有理念和堅持的學校,老師們和他們的學生都面對著一個他們無法解決的大環境,企業只需要一個個面目模糊的低技術螺絲釘,並不需要他們的技術。

作為全球低端加工出口基地,企業到中國投資,為的是藉著廉價的勞動力和土地、低環保成本、稅務優惠等來賺取最大的利潤,並不是要為中國產業發展帶來技術和創新。同時,由於全球化生產的分配不均,利潤由掌握生產鏈上游的跨國企業壟斷,GDP上升並沒有帶動產業的升級,技術勞工的需求不多。

老師們為了學生們能夠找到專業對口的實習單位,真正發揮他們的一技之長,也曾努力地與不同企業聯繫,嘗試安置學生到不同類型工廠不同生產部門。可是,後來赤裸裸的現實令他們妥協了,工廠根本不需要技術型的實習生,只需要大量的生產線勞工,學生最後只能被安排到生產線。精細分工之下,每個人負責的只是一道小工序,機械化的苦悶,他們的價值並沒有發揮的空間。實習讓學生們沮喪,令他們的憧憬破滅,他們回來問老師,那些東西兩天就學會了,根本用不上他們的技術,為什麼還要學習。

沒實習過的同學知道我們從南方而來,一雙雙滿懷期待的眼睛,他們渴望了解工廠狀況,訴說他們的小小理想︰想做個技術工人,想做文員,想做管理。記得小時候,我們總是要說做科學家、作家、音樂家,可老師總會包容地鼓勵我們做夢,因為夢也是創造世界的動力。可是,今天,我們和他們的老師一樣,只能輕輕地殘忍地告訴他們:你們的未來沒有夢。

《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的作者顧玉玲說,資本全球化的年代,是一個有活力但是沒有理想的年代。資本的全球流動為資本家創造了一個賺錢的天堂,可是,人實現自我價值的空間卻同時被剝奪了,我們沒有選擇的自由,只有資本流動的自由。

又再上課的時候,學校回盪著學生們響亮而整齊的歌聲,我站在門口向外望,大型吊臂正在勤奮地建設著高樓大廈,到處都是發展的新氣象。「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所有受過的傷/所有流過的淚/我的愛/請全部帶走……」,是張雨生的《大海》,由他們稚氣未脫的聲音唱出來,像一個寓言,這一首哀傷的情歌,屬於他們父母年代的歌,將他們未來的命運與父母的命運連在一起了。全球化許諾的幸福生活並沒有在這些工人身上實現,它帶來的是剝削得更赤裸裸的資本全球化。

[1] 《30年中国职业教育的回顾、思考和展望》,王繼平,2011年2月13日。
[2]《中国职业教育改革与发展状况分析》,2011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