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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中東政策:軍事強權、地區安全與意識形態(下)

美國的中東政策:軍事強權、地區安全與意識形態(下)

上半部:美國的中東政策:軍事強權、地區安全與意識形態(上)

中東的韌性:阿拉伯之春的啟示

於阿拉伯之春,起初青年學生和知識份子帶動街頭革命,代表公民社會覺醒,希冀民眾藉此機遇作抉擇,邁向民主自由之路,可此理想卻缺乏實力支撐,相比教派和家族勢力,中東的公民社會軟弱無力,手中無錢無槍,動員能力亦相形見絀。革命後權力真空,國家前路開放予各方勢力爭奪,鬥爭講的不是意識形態對錯,而是該意識形態有多少軍事實力,於此信奉自由民主的那一派顯然勢孤力弱。實則以大多數中東國家的政經條件,未能滋養實力雄厚的公民社會,自由民主縱能一時領導革命,成果亦只會落入教派和軍人勢力,如埃及實況所示。

軍事強人穆巴拉克於11年倒台後,埃及行民主政制,穆斯林兄弟會出身的穆爾西一經民選掌權,即試圖改動憲法和人事以集權,觸發13年反政府示威,軍方領袖塞西乘勢發動政變,推翻穆爾西,鎮壓其黨羽和支持者。埃及搖擺於宗教與軍事勢力兩極,夾在中間的公民社會奄奄一息,人民大多已厭倦無休止流血鬥爭,兩害取其輕,惟有接受有力穩定國家的強人,故此塞西於去年成功贏得民選總統寶座。三年過去,自由的追求讓位安穩的渴望,於是埃及換上另一個軍事強人。縱觀阿拉伯之春的結果,不是強權鎮壓就是武裝混戰,只有突尼斯的民主成果較為可觀,但都處於教派衝突和伊斯蘭國之威脅,如履薄冰。

迄今為止,於中東世界,伊斯蘭教仍是最強社會組織力量,教派歸屬依然主導身份定義,惟一可與之相抗者,乃挾著民族主義和軍隊的強人。由阿拉伯之春到伊斯蘭國,奧巴馬政府已認清敵人並非獨裁政權和極端份子而已,他所面對的是中東世界固有的宗教信念和意識形態,盤根錯節於社會各階層,擁有強大動員能力。美國學者基於自家價值觀,論斷中東世界還未通過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的洗煉,自由民主理念未能紮根。因當地政教依然合一,致教義爭拗足以釀成戰爭,宗教勢力仍能力壓世俗價值。

另一派則以為正因美蘇於冷戰期間插手中東,其後全球化經濟又衝擊本地文化,中東世界才會強力反彈,教派轉趨保守和極端,以捍衛原有生活方式,抵制西方侵略。雖則立場迴異,但兩套說法都指出,不論以推廣普世價值,還是消滅極端主義為目標,美國軍政實力無用武之地,不足以穿透中東社會組織的堅韌藩籬,更打不著無形的意識形態。

前線現實:意識形態與軍事僵局

伊斯蘭國遵行所謂復古原教旨主義,其世界觀乃打碎民族國家的分野,統一由西班牙至伊朗的古老伊斯蘭世界,於轄地嚴厲實行伊斯蘭法,殲滅膽敢違抗的異端和異教徒。即使美國甘願再度掉進軍事和財政黑洞,派出地面部隊以消滅伊斯蘭國,都無法將這套瘋狂世界觀連根拔起,軍事佔領甚至會令其聲勢和吸引力更為浩大,重蹈伊拉克戰爭的覆轍。

假如要根除極端主義,中東政權需要確立政教分離原則,並容忍言論和出版自由,將不同思想納入成制框架;知識份子要嘗試消弭教義分歧,進而提出世俗意識形態,安排宗教退出身份定義;社會經濟發展亦要扶持中層組織,包括商會、專業人士、社福組織、政黨等等,以分薄教派和家族力量。

如此複雜困難又講求機遇的政治工程,只可能由當地人民達成,怎會是美國這外人所能擔當?美國大可宣傳溫和伊斯蘭教義和普世價值,支援親美知識份子和伊瑪目,提供經濟援助予中東各國。可一如冷戰時期對蘇策略所示,宣傳贊助的效用說不上顯著,惟有對家當權者逐步實行改革,不知不覺間靠攏美國模式,牽起前所未料的社會變革風潮,方有可能打破僵局。

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坦言,對伊斯蘭國戰爭已陷入僵局,雙方都難以寸進,講到根治致亂之源如教派衝突,他隨口說要花超過十年時間,亦即說他其實束手無策。以目前局勢而言,美國充其量只能順勢而行,以軍力確保伊拉克和庫爾德族可以撐下去,而巴沙爾政權作為敵人的敵人,也不可對其敗亡聽之任之,畢竟要圍堵伊斯蘭國擴張已甚艱難,枉論要挽救阿拉伯之春,奢言履行天賦使命。可奧巴馬卻非如批評者所言,猶豫不決地靜待局勢變化,實則他於伊朗核和談,探索新出路。

謀求出路:美伊核和議的契機

近年美國的中東政策已減少天賦使命的色彩,以當地社會、文化和思想實況為指導,由此判斷軍事僵局非武力所能解決,不宜派出地面部隊。至於意識形態這池渾水,華府對伊斯蘭教的公開態度是尊重,對教派分歧則保持中立,不傾向於任何派別。奧巴馬更宣稱伊斯蘭國乃「非伊斯蘭」,只指稱為「地區安全威脅」和「恐怖份子」,以免墮入宗教批判和意識形態爭論。既然單邊動武和意識形態鬥爭均不在選擇之列,那麼前進之路幾乎只剩下外交操作:以美伊核和談為契機,拉一派,打一派。

和談協議只限定伊朗凍結核計劃十年,由專家巡查核定,歐美卻擱置經濟制裁和武器禁運。牌面是伊朗贏得較多利益,因而令美國的遜尼派和以色列盟友側目以對,擔心伊朗獲得更強的軍力財力,資助巴沙爾政權和什葉派武裝。可如換個角度看,美國可以利用此協議為籌碼,賭上伊朗和解意願,勸誘其服務美國的政經需要。若果賭贏了,美國就會獲得強大幫手,有助圍堵伊斯蘭國,長遠則減輕區內什葉派的威脅,紓緩區內教派衝突;即使賭輸了,最嚴重也不過是打回原形,歐美重啟制裁,美軍戰機隨時準備摧毀伊朗核設備。既然中東局勢始終一潭死水,美軍又不會落地作戰,這場賭博總算聊勝於無。

美伊和談或者標示美國中東政策的轉向,可當中顧慮不只是伊朗的和解誠意,還要顧及中東盟友的觀感。當然,至今美國未有甚麼大動作,遠未會衝擊盟友的心理防線,促成中東外交體制大洗派。縱使其現實主義方針大概會延續下去,奧巴馬於任期尾聲種下這一著,到底會怎樣開花結果或枯萎夭折,還取決於下屆美國政府如何安撫焦慮的盟友和利用協議之便。

延伸閱讀:

  1. Ali, Ayaan Hirsi, “A Problem in Heaven”, Foreign Affairs, July/August 2015 Issue.
  2. Beinart, Peter, David Frum and Jeffrey Goldberg, “Is There a Viable Alternative to the Iran Deal?”, The Atlantic, July 17 2015.
  3. Cambanis, Thanassis, “Down but Not Out: Youth and Revolution in Egypt and Beyond”, World Politics Review, December 16 2015.
  4. Goldberg, Jeffrey, “‘Look ... It’s My Name on This’: Obama Defends the Iran Nuclear Deal”, The Atlantic, May 21 2015.
  5. McCants, William, “Islamic Scripture Is Not The Problem”, Foreign Affairs, July/August 2015 Issue.
  6. Owen, John M., IV, “From Calvin to the Caliphate”, Foreign Affairs, May/June 2015 Issue.
  7. Wood, Graeme, “What ISIS Really Wants”, The Atlantic, March 2015 Iss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