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在推土機來襲前留下美麗印記

在推土機來襲前留下美麗印記

「世界的保存之道乃在於野。」這是美國自然學者梭羅著作《湖濱散步》的宣言。有一種博物館不囿於四壁之內,卻遍及整個山村、農田、大自然,保育生態環境、守護地方集體回憶是其宏旨,尤以一座建築物作為標誌性館社。粉嶺北馬屎埔的「田邊故事館」就是這樣一座博物館。

馬屎埔村被政府列為新界北發展區,過去十年間,地產商的收地行動已迫使居民相繼遷走,進一步拆村指日可待。一班護村人士遂發起拾荒行動,集得一批碗碟器皿,又把一幢田邊小屋闢作展覽室,名為田邊故事館。「馬屎埔村生活器皿展」就這樣辦起來了。展覽以過去式、現在式及展望將來式作主軸,分別展示從村中廢屋拾荒得來的舊碗碟、村民捐出或借出的農耕工具與生活器皿、用田野泥土製作的陶瓷作品;同時請來一班藝術家創作關於村情記憶的文章、裝置、相片及繪畫。鄰近的馬寶寶社區農場逢周三、日設農墟、回收廚餘、舉辦耕作訓練班、麵包班、造碗工作坊、生態導賞、田邊說故事及夜賞螢火蟲等活動⋯⋯這座民間創辦的小型博物館及其展覽延伸活動,比官辦博物館有更廣闊的視野,示範了博物館非文物墳場也非死者王國,既可為生者而設,也可以是生者悠然生活其中的地方。

述說日常的生態博物館

在七十年代於歐洲盛行的新社會運動鼓吹平民化思想,反對向來以中央為權威的體制與作風,由此催生了強調社區自決、着重社會關懷的生態博物館(ecomuseum),此學說顛覆了博物館原有的視野,風潮持續至八十年代演化為國際性的新博物館運動(new museology)。生態博物館提倡保存生態環境及古蹟於現地,就歷史現場開放展示,常以一座生活館、故事館或文化館作為象徵性館社。當地居民生活在其中,為自己建館,以平民平凡物事為收集旨趣,保存及展示自己的自然文化資產,凝聚共同的歷史記憶。源於新社會運動的生態博物館與社運從來脫不了關係,經常作為社會議題公開討論的地方,是批判政府施政、帶動社會保育風潮的旗手。香港的先行者如大澳文化工作室及灣仔民間生活館、早前的菜園村廢屋文學館、如今的菜園村生活館及田邊故事館,儘管風格各異,其訴求不論是反高鐵、反地產霸權、反全面城鎮化發展,都一脈相承。

生態(eco),即回歸自然。在城市發展的過程中,工業污染與開發至上的觀念造成天然環境的破壞。當城鄉發展失衡,石屎森林權充了故鄉,失鄉的城市人益發懷念故鄉的風土節氣、故事人情。「守護村情記憶.盛載美麗日常」是展覽的宣傳語。故事館沒有設計考究的展場或傑作精品,展品是一般博物館不屑一顧的平民物件,但參展者都很自在,參觀者就像到親友家探訪,大家就像回家一樣。美麗,就藏在平凡日子平凡事物當中。故事館喚醒村民珍視自己獨特的生活文化,激起團結力量,一起守護這道即將消失的人文風景。翻閱留言簿,城市人對農村生活的嚮往可見一斑,他們讚賞鄉土風物之餘,亦憤慨政府收地迫遷之粗暴,遂質疑香港人看重的中環價值,反思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

過去、現在與未來故事

如果博物館是個名詞,那麼故事館就是個動詞;如果博物館屬過去式,那麼故事館一如其策展概念,屬過去式、現在式與展望將來式。昔日出產果菜以噸計的農業重地,曾是村民自力更新、安身立命之所,今日因地產之名,新界倒模大型屋苑及豪宅,農業式微,地產商收地拆村偷換空間概念,發展下去,將會是個怎樣的故事?一片生機盎然的農田必經歷時間長河的洗禮、農夫累月經年的開墾與灌溉,但只消數分鐘,推土機就可將之化作永劫不復的廢墟,而一切基建費、生態污染的代價,卻要整個社會共同承擔。新界僅餘的土地,必得這樣「發展」不可?香港的糧食現今有八成來自內地,質量沒有保障之餘,農產品價格還不時受全球食品期貨市場搶高。支持本地農夫,開拓本土農業,發展社區經濟,是香港邁向糧食自給自足的不二途徑。故事館的展覽將於本月18日結束,但馬寶寶社區農場及遙遙呼應的菜園村生活館將延續下去,一步一腳印的實踐永續農耕(permaculture),重新發現農耕生活與其中醞藏的生命智慧。

假如「佔領華爾街」和「佔領中環」是激進的反資本主義行動,那麼故事館就是一種溫柔婉約、抗衡鄉土士紳化的無聲抗議。生態博物館在世界各地的實踐從來都是一種城鄉矛盾下的和平抗爭,一個本土文化再啟蒙的過程,其崛起與沒落,是地方文化政治的縮影。如其先行者的命運,故事館打從一開始,就注定是輓歌式的斷簡殘篇,過了這村,沒了那店,僅能追憶,不堪回首。當中蒐集的鄉土集體記憶將被視為一個恆久的里程碑,未必能叫停政府拆屋,為自己爭一方寸地,卻在推土機來襲之前留下美麗的印記。

載於《信報》文化評論版 2011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