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旗幟鮮明,狠批忽然!

人生如戲,政治亦如戲。政治即是戲劇這項隱喻,今天已非甚麼真知灼見。但香港觀眾最不甘心的是,為甚麼香港的政治演員,總是演不入戲,以致荒腔走板的鬧劇,層出不窮。

再別說陳方安生在參選之初,在遊行途中去了恤髮,是拋不開當官心態和習慣,就連當上民政局長的曾德成,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上任了幾個月,他究竟還有沒有進入當一個特區政府局長的角色,還是以為寫自己的演辭,就是寫大公報的社論?

當日曾蔭權換屆連任,名單中傳出有親中左派紅人曾德成,在社會上沒有惹來太大反應。沒有甚麼成見的香港人,亦準備晰目以待,不去搞擾這個「和諧社會」的局面。

待人謙厚官威少?

民主派的鄭經翰最近還更撰文,為曾德成寫下一大串華美頌辭,並說他是「特區政府新官當中安全系數最高的一個,日後肯定可以扶搖直上,在建制內建一番功業。」(原文如此)

根據鄭經翰所說:「曾德成一向低調,作風正派,沉實堅定,原則性強,在個人道德品德和操守上,肯定不會予人可抓之辮子。」鄭經翰還說:「他是個典型中國傳統知識份子,律己以嚴,待人謙厚,自學成才,文學歷史修養,肯定是芸芸司局長中最高。作為知識份子,他官威最少,下班私人時間堅持不用司機……。」

曾德成用不用司機,筆者無從得知,也不關心。然而證諸早兩日曾德成在立法會恭迎新任民選議員陳方安生的態度,曾德成「待人謙厚」、「官威最少」的論斷,就頗堪細味商榷。

曾德成身為民政局長,利用總結陳辭時段,回應議員們一輪實質無關痛癢的「社會企業」辯論,卻一口氣創造了一大串新詞妙句:『「官生」不是「民生」』、『「官生」不是「安生」』、「『忽然民主』外還有『忽然民生』」……管它通與不通,已收震攝人心之效,也使大眾領教了,香港「大公報」系統悉心栽培下自學成才者咄咄逼人的文風和修養,也讓人明白,曾德成是如何的「待人謙厚」。

不過,這段反唇相譏,言辭刻薄的精彩發言,含沙射影地招呼一個立法會的新丁,除反映了左派對敗選如何焦躁不安,如何「輸不起」之外,究竟又是不是一種「官威」?

革命分子流氓官

在英式文官制度約束下,香港人大概很少看見高級官員發威發惡 (當然,在中下級政府官員的官僚作風、傲慢冷漠,卻是常有經歷),多見的反是官僚們的油咀滑舌、口是心非。曾德成這種時而怒目相視,時而搖頭晃腦的政治表演風格,對大部份香港人來說都是陌生的。以前從國內駐港官員的咀臉中看過,反感之餘,籠統稱之為「大陸味」。

的確,把這種實質「仗勢凌人」的政治表演風格稱為「官威」並不太凖確,因為人們往往在這種中式的當官恣態中看到的,與其說是官員精英欺壓平民百姓的氣焰,不如說是那份與宗廟殿堂莊重的氣氛格格不入的流氓味。

流氓會罵官,革命分子也罵官。有時流氓和革命分子之間,只有一線之隔。而當革命分子一朝當上了官,流氓味和官味就產生奇妙的化學作用,在官威下透露出流氓本性和洗刷不掉的革命分子風格。所以共產党人罵起官來,會似個激進革命分子,但他們之間相互批鬥,就活像一群流氓。所以,用有沒有「官威」來定義一個「流氓/革命分子/官」這種混合人種,其實沒有甚麼認知意義。

曾德成被標籤為「根正苗紅」的左派,年少時定必心儀馬列,痛恨資本家,以前叫這種做「階級感情」。可是在香港,就算在中國國內極左當道的文革時期,反資其實都只是虛應故事。就算是工潮引發的六七暴動,事後也絕少給土共定性為「反資本主義」鬥爭。馬列信徒的階級感情,最終還是發洩在港英身上。

無論是「反資」還是「反殖」,這種「樸素」的「革命分子」感情,表面看起來和梁國雄那類反建制的街頭戰士,應該有兩分相像才對。可是,放在中國的脈絡底下,沒有人會把曾德成列入反建制一系。因為,與其說曾德成和大公報有一種反建制的風格,倒不如說,是一種混含了流氓、革命分子,和另一個強大官府靠山的「革命建制」風格。

紅色貴族身份迷失

曾德成在聖保羅讀書時因參加暴動,散發傳單,被補入獄,對殖民政府自是恨之入骨,這個他從不否認。在羅湖邊界這一邊,他是個政治犯。但他自始之後,加入大公報,扶搖直上,官拜港區人大,卻是不折不扣的「紅色貴族」。是官是民?端視乎你從那一面看。

香港回歸十年,中央對這一整代香港「紅色貴族」當年「愛國反殖」的舉措,卻是諱莫如深,既無評價,亦無悼念。一方面畜養他們成為名義的政治特權階層,一方面又不信任由他們來擔大旗,掌帥印。如今,只有曾德成一人,孤身在由當年殖民高官曾蔭權把持的特區政府底下,包圍在一大批「忽然愛國」者中間,仿如「無間道」的臥底。比著筆者是他,也會產生身份迷失的錯覺,不知人間何世。

忽然洗底重新做人

一九九七之後,英人下旗歸國,從前殖民建制中人,紛紛分化走位,歷鍊自己的政治技倆和良知耐力,把靈魂反複拿出來拷打、質問,無論結果傾左、傾右,都是希望「洗底」,以便「重新做人」。

事實上,二零零七年這場「兩太對決」,主調仍是前殖民地走卒的「洗底工程」,背景仍是身份迷失。不要說民主派中有人心不甘、情不願,就算是所謂建制陣營中,由吃過港英苦的阿伯,去為多年替英女皇打工的葉劉拉票,又是怎樣一項難堪和尶尬,沒有阿爺壓下來是永遠辦不成的政治任務。

可是,「洗底」不是革命。革命是改朝換代,新時代和舊時代斷裂,一切從頭開始,除舊布新。但「洗底」卻是一切依舊,只是易容扮裝,爭先變臉。

九十年代,香港的流行政治術語是「轉軑」,廿一世紀的流行政治術語是「忽然」。「轉軑」的比喻,還包含有一個軌跡,有一個載具,有一個方向。但「忽然」所指涉的,卻是來去無踪,轉瞬生滅,沒有理由,無從解釋,要變就變。

此所以民主派史泰祖「忽然」支持葉劉,勞永樂「忽然」變街頭戰士,陳方安生「忽然」支持普選,葉劉淑儀「忽然」愛國……我們的媒體都不再用「轉軑」這個開始老化的形容詞。

香港的「洗底」競賽是如此急激,「新」分子和「舊」分子亦難以區分。反正「新」中有「舊」,「舊」中有「新」。但這樣來去無常的「忽然來」,「忽然去」,卻觸發社會上廣泛的神經衰弱和「忽然恐懼」症。

要幫助香港人克服這種新染的「忽然恐懼」流行病,政府也應帶頭,做好防疫工作。

原則性強豈能忽然反殖?

如果曾德成局長真的(如鄭經翰所言)是「原則性強」,自己沒有「忽然」改宗,仍然如當日一樣,尊奉馬列,那他相信的應該仍是「革命」。要革港英殖民主義的命,就是翻天覆地,改朝換代,把港英餘下腐敗的殖民地體制,打個稀巴爛。

曾德成當日在大公報社,苦修自學,鑽研梁效、石一歌、丁學雷、羅思鼎等化名的文化大革命批判班子,學習他們那些洋洋灑灑、文辭火辣、瑰麗誘人的文章。在這班精神導師身上,吸取他們當文化打手的尖刻修辭術之餘,想定必也認同,真正的革命,一定要除舊布新,不容含糊吞吐,因為不破不立。

殖民社會是「民不安生」、「民不聊生」的舊社會,那洗脫殖民地恥辱回歸之後,一定要把香港建成一個鶯歌燕舞的艷陽天。「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不把舊社會打倒,回歸又有啥意思?

正因為這點令人敬佩的革命分子文化基因,在曾班子云云眾高官當中,亦只有德成局長可以「忽然」跳出局長角色,大翻殖民地舊賬,令人對民主民生雙雙欠奉的殖民舊社會,多加一分痛恨,聽後恨不得立即拿起鎗桿子,去再革他媽殖民餘孽的命!

人鬼無間丑劇一場

可是,這樣一來,曾德成必然是個孤獨戰士。因為香港從頭到尾,都是只有「洗底」而無真心誠意的「反殖」,更遑論「反殖革命」;有革命自慰,有托庇於革命政權的官,卻無革命分子。新社會和舊社會無法來一場大決裂,大決算,於是就把人人變得有一點像鬼,也把每隻鬼都變得有點像人。如論者所言:『滿城都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如果鄭經翰所言的曾局長,的確是「沉實堅定,原則性強」的話,就沒有理由也只是鬼話連篇,「忽然反殖」。而是深入清算包括曾蔭權、葉劉淑儀在內的前殖民地高官,有多少是以「官主」冒充「民主」,以「官生」扮作「民生」。

為了扭轉長期殖民愚民的橫逆,嚴防殖民主義復辟的陰謀詭計,曾局長理應帶領香港社會各界,狠批「忽然主義」,主張「一貫」主義,並以「原則」為先。除了律己以嚴,少用司機之外,更應在香港這個「忽然妖術」當道的社會以身作則,明白說明自己如何「一貫」躬行一種信念,例如自己除了時刻緊跟中央外,如何貫徹他信奉的馬列主義。

曾局長早前說過,愛國是發自內心的天性,所以批判「忽然愛國」並不難。難卻難在所愛之國,為甚麼多年來又會忽然親蘇,忽然反蘇?為甚麼忽然批孔,今日又忽然尊孔?為甚麼忽然批鄧,今天又忽然擁鄧?為甚麼當日信奉全世界無產者團結起來,今日忽然容許資本家入党?

相對於這些拿千萬國民來開玩笑的忽然歷史鬧劇,香港近日這些荒腔走板的忽然風波,其實也只是一齣小丑戲。而作為觀眾,香港人只是卑微地要求演員入戲一些而已。拜託。

曾局長,加油!

原載<明報>9.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