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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調子還沒唱完? —評討伐社民連之政治意含(長版)

老調子還沒唱完? —評討伐社民連之政治意含(長版)

社民連的議會抗爭模式再度引起批評,今回是「粗言穢語」。唐英年再度去信立法會表 示: 「嚴重背離互相尊重的精神」。複雜的是,自上次掃抬事件後,親建制派和泛民主派已經找出了他們的一套共享語彙:不管針對的是什麼——施政報告生果金、財政預算和林瑞麟樂此不疲的官腔重播,總之維護立法會秩序和反對違反規則,一個以遵守建制規則為最高政治理想的陣營於焉形成。這不僅意味民主陣營的分裂,而是一次更為深刻的政治重構:政府、親建制派和泛民主派的戰線統 一。一片以立法會為中心的新戰場於是冒現。

已有論者指出,所謂相互尊重精神和遵守規則之道其實是紳士文化,即「競技精神」(Fair Play);不過「競技精神」只說對了一半,不足以說明目下那種根深蒂固的規則情意結,而尚有一項較少論及的就是堪稱殖民遺粹的共識政治。

尊重遊戲規則之殖民旋律

共識政治涉及兩部分,一面是通過行政力量建立思想心態相似、分擔統治任務的權力精英群,這方面特區政府依然勉力為之;但另一部分同樣至關重要: 「尊重遊戲規則」(rules of the game)——即使規則是由殖民者外來強加的,好讓這部缺乏正當性的行政機器仍能行之有效,叫政治得以維持在一定水平的共識之上。就是說,管控體系就算多麼缺乏正當性,只要尊重遊戲規則,它也可以永續發展。以上正是當下泛民及親建制共同維護的調子。

問題是:共識政治的老調子仍要唱下去嗎?在一個不民主的行政立法制度前,紳士般的立法會及其費厄潑賴(音譯FairPlay)之舉措真的值得人們尊崇?莫非人們忘記了魯迅的懇切批判?為什麼回歸後的今天殖民遺粹仍會受到馴化利用?讓我從歷史中的立法會說起。

愛麗斯夢遊立法會

一直以來,行政機關都企圖操控立法會。至少在1992 年行政立法兩邊正式分家之前,立法局連一個獨立的秘書處都沒有;93 年前,立法局主席一職更是由港督當然擔任。但同時,行政機構亦通過更動立法局的組成方式,爭取市民支持。就是說,控制和鬆綁並行不悖,只要立法局不具備完 整的立法監督能力就可以了。

今天所謂循序漸進的民主進程,難道不是跟各種對立法會的制度性閹割同時並存嗎?事實上,立法會發揮不了民主式有效監察的功能,倒頭來成為行政當局佯裝受到 制衡的偽民主櫥窗。官員不是常在為一項惡質政策辯護之際,煞有介事地說「法令是由立法會通過的」?!想像一下這個偽民主櫥窗的意含。難道在一個制肘重重的 議會,要求人們「尊重遊戲規則」的意思,不就是等於要求人們成為櫥窗內的模特兒麼?!櫥窗中的模特兒其實是僵死的:她在別人的目光下,示範擺出已經設定好 的姿勢,穿上預先安排的襯衫。也許,模特兒很炫目很漂亮,但這是沒有生命的,立法會尊嚴更是無從談起。

我想起莫理思(Jan Morris)關於殖民地香港的 著作,書中提到時值1986 年魔幻般的立法會。話說當時香港因前途問題扣門而風高浪急,英方治下的香港人只有說不出的未來,大的改變都要由中國首肯方能決定,可謂「大勢已去」。然 而,荒謬之處恰恰在於此一緊張關頭,立法局卻表現得像是與世隔絕的,只游刃於遊戲規則設定的崗位,莫理思發人深省的寫道: 「立法局的表現就宛如某種一本正經模仿英國國會表現的諷仿表演。與會者的彬彬有禮、講求客套完全是西敏寺式作風,說話口吻極盡挖苦,說笑也是點到為止,很 有老練議員的分寸……議員笑得開心啊!而他(按:指出席議會的官員)則帶如許收斂的謙遜在滿堂莞爾中重新就座」。「在香港荒誕離奇騷動中這個進行辯論的 議會依然維持禮數講究」,莫理思最後總結道: 「不免予人愛麗絲漫遊仙境之感。」這就無法不讓我們想起魯迅對紳士文化的批判。

問題是:誰的Fair 誰的play

八十年前,新文化席捲中國,其時可說百家爭鳴。罵聲四起之際,有論者提倡「戰爭」的倫理,就是所謂費厄潑賴精神,說道:時人不論拉出什麼文化戰幔,切記尊 重對手。然而魯迅卻不能茍同。在《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一文中,他指出所謂「尊重對手」也得看清對手是誰,並鏗鏘的說道我們不能一味費厄: 「否則,他對你不費厄,你卻對他費厄,結果總是自己吃虧……所以要費厄,最好是要看清對手,倘是些不配承受費厄的,大可以老實不客氣;待到它也講費厄了, 然後再與它講費厄也不遲。」魯迅因而模仿其保守論敵說道:費厄潑賴實不符合中國國情。 情就如香港不民主行政主導的政治下,抽空要求在下者「尊重對手」是可圈可點的。

殖民遺粹的再利用

有趣是,回歸後今天人們仍一味拿尊重遊戲規則之殖民遺粹來審視我城,這又符合「港情」嗎?保皇派在殖民年代是吃共識政治苦頭的常客:他們被排除在權力精英 集團之外,也在所謂遊戲規則底下遭壓制、驅趕甚至遞解。但這卻似乎無礙於今天他們的粉墨登場故技重施。這裏最值得注意的不是我城的殖民遺產/文化是否適於今天,而是它們如何為政治所利用。早在1927 年,魯迅已對此做過深刻的思考。

話說當年殖民政府的文化政策是提倡國粹,鼓勵學校宣揚四書五經。在中國大陸一片新文化運動的浩蕩潮流下,港英白種人在香港卻搞尊孔復古。當中的表表者無疑 是省港大罷工期間臨危授命而上任的港督金文泰,其任務之一正是化解民憤。他是個中國文化迷、操流利的國粵語。恰巧他就任期間,魯迅受邀來港演說,講題是 「老調子已經唱完」,難得地成就了一次魯迅對香港殖民統治的批判。所謂老調,就是國粹。他敏銳地看穿殖民者對中國舊禮教的宣揚,並非尊重,而是利用。有什 麼用?魯迅說道: 「中國的文化都是侍奉主子的文化,是用很多的人的痛苦換來的。無論中國人,外國人,凡是稱讚中國文化的,都只是以主子自居的一部分」。就是說,國粹可堪利 用之處正是它那種侍奉主子的特性。

回到今日, 「尊重遊戲規則」正承襲這種「侍奉主子的特性」,一如公民教育課愛說:市民的首要責任是守法而非創造政治生活。這就說明了,人們何以寧願像1986 年的立法局般容忍自己的無所作為,但對一些違反秩序、試圖創造政治生活的情毫不容忍。 怪不得魯迅説他時代的老調子猶如一把“軟刀子”: 割頭不覺死。諷刺是:八十年前有殖民者借助國粹統治香港, 今天卻有特區當權派對殖民遺粹的再利用, 歷史真是飄忽而吊詭。

老調不該再唱

今日,審視這筆殖民遺粹格外重要。我們的政府不由人民授權,其認受性唯有建立在菁英和規則之上。然而,在愈益開放的社會中,建立意識形態相近的權力菁英集 團卻又殊不容易。這就導致了一種矛盾:政府既要推行一種精英共識,但權力精英又無力承擔共識政治所需要的奇里斯瑪(Charisma)象徵資本。剩下的解 決之道唯有是沒頭沒腦的「尊重遊戲規則」。

共識政治是把政治「精英化」、「規則化」,即去政治化的一種管控手段。學者金耀基在《行政吸納政冶》一文中提到「政治的行政化」,正是它的陰險處。今次衝 突中,論者視修改議事規則為解決之道,完全是泄露了「政治的行政化」之徵候:將政治的根本矛盾轉化成一項可堪管理的行政課題,淡化為規則條文的漏洞。

我並非完全贊同社民連,但時代確是不同了。源自民間社會的反對運動的邏輯卻恰恰相反:將法令規條重新政治化。只消看看人們對落伍的廣管條例、城市發展模式等的抵抗,往往都是不守規則地公民抗命的,社民連只是廣大反對運動隊伍中的一員。納悶的是:老調子還未唱完嗎?魯迅結論道:“凡有老舊的調子,一到有一個時候,是都應該唱完的,凡是有良心,有覺悟的人,到一個時候自然知道老調子不該再唱,將它拋棄。”

(短版原刊星期日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