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民族有幾層?讀《想像的共同體》

在反國民教育科的眾多說法中,有一點很常見,就是認為民族身分只是眾多政治身分之一,不具凌駕地位,並提倡以「本土以及世界公民認同」取而代之。但問題是,如果本土、國家和世界只是三種不同尺度的共同體想像,那任何一種身分都不能取代其他身分的特殊意義,因而,轉向談本土和世界,當然有將民族認同相對化的抵抗意義,但代價是放棄在陳腐的國民論述之中注入真正屬於香港的內容。

今天兵臨城下,也是香港人所厭惡的國民論述,骨子裏是套「黨國民族主義」,即直接將黨的利益等同為民族的利益。在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那部民族主義經典《想像的共同體》之中,彷彿為我們捕捉了它的歐洲歷史前身,是為「官方民族主義」。作者指,那是回應式的產物,是帝國皇朝的統治策略,即對初期群眾性民族主義的轉化、利用和反應。特色在於,它以民族的外殼包裹帝國的軀體,將皇朝帝制和人民主權的矛盾掩藏,安德森寫道: 「他們(指帝國內分散的多族群民眾)被邀請赴會的宴席永遠只是盤中空無一物的『表面殷勤』(Barmecide feast)」。就是說,民眾被召喚成國民,但他們從未被允許管轄那個國家。同樣的「表面殷勤」難道不是存在於今天共產黨和中國國民之間?存在於中華民族及其統治的少數民族之間嗎?

在安德森富於啟發的歷史重構裏頭,民族主義的形態一直處於變化之中, 「官方民族主義」只是一例。民族主義在18 世紀的南北美洲誕生之初,甚至不是今天我們慣常想像的民族面貌。想想美國(即英屬北美13 殖民地)獨立之前所對抗的那個母國──英帝國,雙方根本同文同種,換言之,界定民族身分竟然可以不循血統和文化之途,而是「被統治者」聯合起來反抗「粗暴統治者」的那股共和精神(當然,立國之後的美國仍然存在許多不平等)。在作者眼中, 「民族」並非原罪,它只是人類共同體的其中一種想像方式,而且一直依循不同的社會條件和構成原則來想像和創造。放在中國和香港的處境,晚清以降,筆者也數不清我們的民族觀念到底翻新了多少遍。

歷史上,大陸的「黨國民族主義」在香港從來沒有成功。曾幾何時,這個城市既找得到那些為逃避共產黨而寄身香港的南來文化人,他們播下了跟現代民主思潮接駁、反專政的「文化民族主義」的種子,也聽得見被台灣當局列為政治思想犯的異議之聲,為我們開闊眼界。直到台灣言論解禁之前,正所謂「無不曾庇護過」,學界稱香港為「兩岸三地唯一的公共空間」。這種土壤和環境孕育出一代又一代批判性國民。因而香港從未受「黨國民族主義」所惑,反之,我們恆常站在被壓迫國民那一邊,從王丹到李旺陽,不一而足。甚至在普及流行文化裏頭,當主角的也不可能是統治者按欲望投射出來的「中華好兒女」,反倒是充斥桀驁不馴、玩世不恭或歷盡唏噓的國民形象,像是《上海灘》的許文強(周潤發飾)和《國產凌凌漆》的特務(周星馳飾),背後莫不對民族置疑。以上種種,我稱之為港式民族主義,也就是說,我們以自己的經歷和方式談論民族認同,既進步又本土。

回歸後的香港在政治和經濟上面對大陸官方的全面介入,國家以及經濟的強勢從未如此貼近,兩地交流也更為緊密。套句陳腔: 「你不找民族,民族也來找你」,而國民教育科只是已出現的其中一個戰場罷了(文化、規劃和政治不都是烽煙四起嗎?)。到底如何在新時代捍衛並再造自己的風格和語言呢?我想,路途雖開始但仍然遙遠。

明報 D04 | 副刊/世紀 | 世紀.陳景輝.筆分輕重 | 2012-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