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游思嘉
有句話說得對：「今日的林夕，明日的詩經。」雖說流行歌詞應否視作文學仍存分歧，但歌詞作為當代其中一種文本，隨詞人精心雕琢，或多或少呈現了後現代的自我指涉和後設書寫風格。這些詞在字裡行間堪以玩味，顛覆大眾對流行音樂工業的認知，更有些歌曲連同MV構築了互文錯綜複雜的超文本，來一趟徹徹底底的思想轟炸。
粵語詞人中最樂此不彼書寫歌詞實驗的要數黃偉文。阿Y作詞往往具有對歌詞的自覺性，一再在詞中對讀者拋出詰問，考量歌詞的意義。以歌名入詞，看倌或許會想到夕爺的《K歌之王》，但其實阿Y有一首更早期的《新曲+精選》。詞人加插了大量情詞拼貼，彷彿對著聽眾說：對，我就是要複製。弔詭是複製成了創新、成了原真。曲是「新曲」；詞卻是「精選」。只看歌名，或許亦是對音樂工業不斷推出「新曲+精選」怪現象的反諷。同樣的做法在夕爺手上沉澱再昇華，單調的拼貼卻在主流引起巨響，名副其實成了K歌之王。
阿Y繼續自我解構，文本意義在《忘記歌詞》中繼續增殖。為人熟悉的「RE DO SO RE DO SO」究竟可否撼動人心？詞中的唱名，本可視作歌者無意義的吟唱，但接下來稍嫌直白的一句「將語言淘汰了都可震動你麼？」便將空白賦予了所指：在此唱名令讀者開始考量歌詞功能意義；純粹充撐內容而輕無可輕的能指忽然成了表意最重要的工具。
而近來不止阿Y，其他詞人亦漸漸在詞中起革命。無論是林海峰於《流行曲》中書寫流行曲成功必備元素、或小克在《Allegro Opus 3.3 am》埋首伏案照見滿天神級詞人下嘔出最後三個字，每每下意識地自我指涉，都在反覆探討流行歌詞自身意義、甚至音樂工業中受眾與生產者的關係。
當然作品不斷堆疊未能盡錄。最新C AllStar 唱的《差詞》（阿簡詞）和《薄情歌》（Wyman詞）亦是反思填詞和述說粵語歌系譜的話題之作。但若加上MV加乘的震撼性（笑），還是首推數年前Swing的《無限》 （林寶詞）和 The Pancakes《Kai歌之王》。
無獨有偶，詞人林寶亦屬阿Y「填詞人聯盟」的一員，與Swing合作良久。常覺得Swing的概念如此前衛，林寶的詞功不可沒。《無限》作為解散前的最後一曲特別脫疆奔放。MV一脈相成前大碟《武當》的組曲《麵包生命》、《我有貨》、《Let It Go》的無厘頭：「與歌曲沒有一絲關連。」或許只一個引號未能代表《無限》的精髓，正如道德經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虛虛實實、色色空空，流行音樂工業中又有何MV可準確帶出歌曲意境？既瞭解能指所指在符號化中的不對等，如是看，倒不如盡地一玩。而歌曲大玩的快慢拍互換或中世紀歐洲宗教歌曲旋律等，從一開始就將《無限》釘死在主流香港樂壇的十字架上。
Youtube上如此簡介：「無框無線無限制，就如道家思想「無為而為之」，所有歌，何必要有深意？難度旋律之外一定要配上論文式歌詞才能成金曲之選？」若之前嫌阿Y《忘記歌詞》未夠顛覆，那《無限》便是完全以自己的三分鐘一百四十字來為流行歌詞作一當頭棒喝。解構的意義不斷延伸，但最終又復歸本源，若有誰試圖為歌詞解碼，卻倏地發現已中了孖寶的圈套：挑花般解讀後發現原來會近視，阿爸去買馬但不管，就忽略了詞中最粗略又最精細的機關。戲弄如此，唯有Everybody come and Wowo wowo wowo wowo來填滿看似空洞的地方。
忽爾想起張愛玲在散文《詩與胡說》中說過：「既然這麼出名，想必總有點甚麼東西吧。可是也說不定。一個人出名到某個程度，就有權利胡說八道。」或許就是Swing、林寶與《無限》的最佳寫照。
相比《無限》的「無為」，《Kai歌之王》的詞曲與MV便顯得痕跡處處。先撇開The Pancakes曲風突然一轉為大路K場熱播，由歌名開始甚至到MV左上角「Emotional copy」的細節亦一一兼顧。詞人赤裸地指出目的就是要寫首K歌。首先羅列各「愛字輩」、「情字輩」的詞語，再點明不清楚應選用哪一個字眼。弔詭出來了：隨歌曲行進，各種充塞的字詞，不就成了此曲的內容嗎？當然如同上述自我指涉歌詞一樣，最後戟姐不免自嘲一下「用詞貧乏/空洞無物/這首歌名副其實地言過其實」，仰天長嘆「為何最後我寫了首Kai歌」，與《K歌之王》中「俗套的歌詞煽動你惻忍」相映成趣。
然而文本和影像互文性實令讀者會心一笑。觀看MV，其實就是觀看戟姐於K房內播著《K歌之王》KTV唱著自己的《Kai歌之王》，情境儼如聽眾置身真實場地。細心觀察，歌詞如KTV式字幕在MV下方閃現，到了升調間奏之後的字幕更出現單人大合唱，就似戟姐渴望聽眾加入成為MV的一部分聲音。歌者本身亦為聽眾，此刻聽眾卻成了其中一位歌者，符號不斷交織，編寫新的MV意義。只可以說，戟姐你真係寫咗隻K（ai）歌了。
單是自我指涉和複製/原真的概念歌詞，已經常處於不確定的意義和邊緣，任何讀者都能參與文本的編織。既是閱讀亦是書寫，未嘗不是一種愉悅吧。
【單聲道】：
歌曲開展出數分鐘的空間，供歌者盡抒己見，要麼說理、要麼抒情，歌詞終究是一席孤獨的話語，單方向地向某個對象表達。我們從歌詞入手，談人生說情愛，見證執迷以便沉迷，破除偏執以求沉溺更深。歡迎讀者留言提議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