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致少年時代

致少年時代

理乍得·林克萊特(Richard Linklater)的愛之三部曲(《情留半天》、《日落之前》、《午夜之前》)橫跨十八個年頭,像跟影迷共同在赴往一場每隔9年的約會(1995年、2004年、2013年),見證著兩位主角的轉變與成長。「時間」為這三部曲帶來神奇的魔力,也促使林克萊特去思考它與敘事的關係;拍了12年的《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Boyhood),便是林克萊特的又一次探索嘗試,他不但令戲中演員和角色經歷如哈利波特般一年年成長的相同跨度時間(《Boyhood》內也提到了哈利波特),更重要是令觀眾對一些很基本的、理所當然的,卻已於感覺中麻木了的東西,重新引起關注,像Roger Ebert在評論《The Up Series》(由ITV出品的紀錄片,於1964年起每隔七年記錄14位代表不同社會階層的參與者之生活)時所說,「若你能堅持每七年去看這紀錄片,你才會意識到,人類原來是唯一知道自己生活在時間中的動物」。

電影《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開始,即看到第一主角(Mason)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的鏡頭,這仿佛預示著他將對世事之觀察,會帶有一種不同的斜角度。從小生活在單親家庭中的Mason,於幼年時跟很多的小孩並無什麼差異,但隨著其年齡的增長,你又會覺得Mason的「普通」中又藏著一點不平凡。這「不平凡」之首次體現,我記得是他像察覺到自己母親與課堂上的老師似乎有些曖昧關係的一幕,Mason望著二人的表情,也令我想起了他若有所思地看天空的開頭。影片很想傳達的一點,如前所述,是希望觀眾能重新細味自己、細味生活、細聽周圍的呼吸聲,它們雖然表面再平常不過,可或許是因為有著某種神奇力量的創造才得以存在,《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通過主角的普通又帶著不平凡之特徵、通過時間的「施法」,讓大家更深刻體會到這點,而頗有攝影天賦的Mason他所拍的照片,以及電影內用兒童眼光看成人世界的視覺,都為這要跳出框框的觀察,作出了進一步的強調。

導演林克萊特於影片之中,看似是植入了不少廣告,但這些產品往往帶著明顯的時代記號,並沒有給人一種強硬加插的感覺。當折疊式的手機變成了iPhone、當掌上型遊戲機變成Wii的拳擊遊戲,你會更體會到時間的飛逝、科技的高速發展(猶如小孩般成長的速度),它們跟電影保持的較傳統基調形成衝擊,產生了在時間流動下的某些懷念或失落之觀感。

跨越12年的《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除了角色外貌、身材出現變化之外,他們的內心與性格也會有顯著的轉變。主角Mason的姊姊Samantha(由導演女兒Lorelei Linklater飾演),起初是一名很任性的小女孩,可當她長大後卻愈變得矜持、拘謹、不敢直訴心中的不滿,連於慶祝弟弟高中畢業的Party內,要對其發表感言之時,也腼腆地只說了句祝賀說話,跟以前活潑頑皮的她簡直判若兩人;而Mason的生父Mason Sr.,本身是名浪子型的音樂家,然在他娶了一位德州女性,又生了個小孩之後,Mason Sr.漸懂得家庭與穩定的重要,也改變了以前不相信神靈存在的觀念成為上帝的信徒。他將狂野的大馬力跑車賣掉,改開休旅車,代表了其已經「收心養性」,昔日浪子在教導兒子玩保齡時說「不能總依靠護欄」(因為生活不會給你護欄),但他自己則跟很多人一樣,為避免又再一次掉進旁邊的坑道,選擇了依靠家庭的「護欄」。

飾演Mason母親的Patricia Arquette,將一位不甘淪為普通家庭主婦的獨立聰明女性形象,展現於我們面前,此角色對知識與自我價值之追求,反映了她想擺脫身邊男人的控制,這或許跟其經歷過失敗的婚姻有關;相比下,Mason的生父Mason Sr.就顯得不那麼成熟,他愛談天說地的性格,風趣中又帶著親和力,很容易便留給我們很好的印象。Mason和他的生父生母這三個角色,演得最一般的一位可能是主演Ellar Coltrane,然而後兩者的「演」都是有經設計過的,但此不愛看《吸血新世紀》、有點孤僻的第一主角更源於自我。導演林克萊特之前也說過「他願意聽任Coltrane的成長,他長成什麽樣就把主角拍成什麽樣」,「順其自然」是影片的一個核心精神,連Mason和姊姊跟生父相聚時,都希望他們在跑車上的對談能順其自然。個性儘管敏感的Coltrane,卻不喜歡把七情完全顯露於外,他的沉靜與內斂,在其長大之後,反倒更能帶著如細水長流般耐品、或神秘難測的魅力。

同樣,《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故事情節,亦不會有太多刻意的雕琢,那些在青春片中常看到的接吻和性暗示,或是電影內觀眾以為會出現的生母和繼父再婚的場面、Mason弟弟的洗禮、以及Mason自己的畢業舞會,都被導演一一省略過去,林克萊特提到「讓人念念不忘的往往不是這種重大時刻,我總是會突然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經歷(如在蹦床上玩的死人復活遊戲)」,即使它們顯得瑣碎,可拼在一起又像拼圖一樣,砌成了生活的真實面貌。《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以這些收集起來的吉光片羽組合出新意,也從這些細節內現出了深刻性,它不同於很多荷里活電影,有著一波三折、峰迴路轉的劇本,因為一般人的人生故事總不會如此地曲折離奇,第一主角Mason正如Family of the Year所唱的,並不是超現實的英雄(他甚至在廁所被人欺負也不還手),但他能在跟自己有些隔閡的世界中不斷地成長,這本身,其實都已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儘管你可能會覺得這不外如是)。

沒有升騰跌宕經歷的Mason,其生活之路卻非平坦無障礙,他和他的母親、姊姊,也受過要搬家的困擾、或繼父的粗魯對待。電影《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帶出了「普通」與「特殊」的辯證思考,一個人無論再怎「普通」都好,他的人生總會出現過波折或特殊的時刻;一個年代無論再怎「和平」都好,它總會有些大事發生(美軍發動伊拉克戰爭、奧巴馬和麥凱恩競選美國總統)。Mason的成長故事,交織著愛(在家人為他開的高中畢業派對上可體現到)與暴力(酗酒+退伍的繼父),他於生日時候收到的禮物——聖經和長槍,正象徵其能長大成人所需要有的慰藉(愛)及磨練(暴力),「特殊」和「普遍」亦存在辯證關係,儘管每個人的生活背景各不相同,可都應該也曾途經過類似的,這異於尋常的冷暖兩極。

採用傳統線性敘事手法的《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並不靠故弄玄虛之影像,或複雜、能環環相扣的結構來征服人,其表面平淡的生活畫面,卻帶有種質樸感,以近乎赤子般的純粹,直愣愣地跟世界發生對話。電影輕如散落的碎片,又重得直落你心底,它把習慣被霓虹迷惑的觀眾,推往可吸一口清新空氣的湖邊,也讓你通過像鏡子般的湖面,再細看當中總有點熟悉的倒影。《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之奇妙,來自於時間或現實之魔法,如戲中父親提到的,那在大自然創造下的鯨魚,其實比Mason所懷疑是否世上會有的精靈更加神奇。

長達兩個多小時的本片,再次令我們意識到時間如河流,它既推著大家不斷地前進,也從大家身上沖刷掉一些原本有著的珍貴東西,怪不得Mason母親在兒子收拾物件時忽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因為她知道她的人生正被時間慢慢地虛耗,身邊最親愛的男人、女兒、兒子亦在逐一地離自己而去。這感觸,是我在此電影中感受到的一個最深刻共鳴,人們一直都在說要把握時間,但恰恰相反是時間把握了我們。

影片的最後,Mason和他的室友都到了野外,反映出從小就被困的年輕一代都有一顆要逃離的心,但很可惜大多數人總身不由己,連可以被自己支配的時間都花在網絡上,成為了Facebook的囚徒。不想人生依靠屏幕活著的Mason,更傾向去留意周遭,他的「老古板」性格,令其能獨立出來,理解到要把握當下的重要性。所謂「變化」才是恆定的現象,沒有人可完全預計得到未來會發生什麼,導演林克萊特通過Mason這不善於規劃自己的角色,說明了人也不應該總為將來就預先早早計劃和付出一切,今天有酒或許真的要今天醉,某些美好的光陰一去了就不復返。因此,我們更需要好好享受現在、記錄現在,像林克萊特所做的,用這電影去捕捉人的真實成長,也以這電影平靜的收尾,將「當下」永恆地定格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