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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田史高西斯的救贖之作

說來湊巧,1977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由羅拔·查托夫和艾文·溫克勒監製的《洛奇》,擊敗了包括《的士司機》在內的四部作品,獲得了當年的「最佳電影」獎項;而三年之後,由馬田·史高西斯和羅拔·迪尼路再度合作的《狂牛》,在同是羅拔·查托夫與艾文·溫克勒的監製下,一起地製作了另一部拳擊電影經典。只不過,跟積極向上、以大團圓結局收尾的《洛奇》不同,《狂牛》是往相反的方向,向下墮落,它的黑白風格,抹去了一般體育電影的勵志色彩,令人看完之後,非但沒有感到雀躍鼓舞,甚至會覺得有點壓抑和傷感。

影片《狂牛》(Raging Bull),根據前世界中量級拳王傑克·拉莫塔(Jake LaMotta)的真實經歷改編,這位中量級拳王與挑戰者Sugar Ray Robinson的對決,曾是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一段傳奇。「狂牛」傑克·拉莫塔通過自身的努力和故意輸掉比賽的「換取」,既一步步向著拳王寶座逼近,也同時一步步邁向了崩潰的邊緣,他在擂台上被打至傷痕累累,其敏感的內心亦因多疑和猜忌,不斷地飽受著煎熬與創傷。

飾演傑克第二任妻子的凱西·莫拉提(Cathy Moriarty),雖在當時只有19歲之齡,卻把Vikki此角色表演得成熟老道,亦深諳世事,令她顯得不願意受控於丈夫之下,或變成一個無自主意識的「花瓶」,擺設在傑克身旁。疏離又冷艷的Vikki,跟暴躁的「狂牛」形成對比,她自幼便「混跡江湖」,和黑手黨人物相熟,這難怪傑克總對她放心不下,整天疑慮著妻子會否在外面發生外遇關係。因此,Vikki的成長背景或其漂亮的面孔,更進一步刺激到神經緊張的傑克走入精神的深淵,他對女人的不信任之心態,逐漸轉變為一種既愛又恨,並想在其面前逞強的複雜心理;而此心理,亦使到傑克視Vikki為自己的一個競爭對手,他要在生活的擂台上贏取的勝利,正是對其想擺脫人控制的妻子之絕對佔有。

傑克·拉莫塔於比賽場上的驅動力,很可能和這佔有慾有關,當他揮動雙拳,令到一位連Vikki都稱讚道長得不錯的拳擊手「毀容」之後(其實Vikki亦應該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傑克像個凱旋歸來的船長望了其妻子一眼,似乎在暗示妳不要再向這位帥哥抱有任何的幻想。導演馬田·史高西斯對女性角色的安排,往往讓她們處在一個「下方」的位置,被拳擊手般的男性進行語言之壓迫和暴力之蹂躪,像比賽中的四溢鮮血,濺落到女性觀眾的臉龐,或傑克·拉莫塔隨手打翻的飲料,倒落在來訪政客妻子的衣服上,都暗示出女性的弱勢地位。可諷刺的是,總希望自己凌駕女方之上的傑克·拉莫塔,最終仍是被女人施以了「還擊」,他經歷的妻離子散,也因被未成年少女的成熟外貌所騙(以為她夠年齡能進行色情服務),而進入了監獄。此時的傑克·拉莫塔,像個被擊敗的拳手,他在陰影籠罩下的牢房內,自殘式地對著厚墻打出憤怒快拳的一幕,看到人快要心碎。

作為本片的最核心演員——羅拔·迪尼路,若不是他極力將傑克·拉莫塔的自傳推薦給馬田·史高西斯,也不會有這部《狂牛》的出現;而電影取得的成功,亦在很大程度上得力於迪尼路的完全忘我、傑出之表演;他為了融入到這角色,不但和傑克·拉莫塔本人學了一年的拳擊(學到連傑克·拉莫塔也很難擊敗他),甚至不顧自己的健康,在四十天內增肥六十磅,成為了繼馬龍白蘭度之後的又一位方法演技派代表(迪尼路於片中也模仿了《碼頭風雲》內的白蘭度)。不斷攀上高峰的傑克·拉莫塔,也不斷喪失自我,影片的前七場重要的比賽,可能寓意著「七宗罪」(包括嫉妒、憤怒、傲慢、暴食等「罪狀」,都在主角的身上有所體現),然於第八場的對決中,傑克雖被殘酷的對手(好比殘酷的生活)所擊敗,但未被擊倒,仿佛又暗示著他將會獲得心靈上之救贖。傑克·拉莫塔的這場和Sugar Ray Robinson的再次交鋒,以一段令人深刻的慢鏡洗禮,象徵著他對自身罪孽的清洗,而其於最後被Robinson的猛烈強攻,又把自己內心的痛苦「外化」出來,帶著「贖罪」或解脫的意味。

飾演傑克之兄弟的祖·柏斯(Joe Pesci),因在電影《The Death Collector》中的表現引起了迪尼路的注意,並且獲得這角色的試鏡機會,而Joe Pesci的「滑頭」表演風格,又和硬朗、橫蠻的主角,形成了一種既帶著對立,也帶著互補的關係(值得留意的是,當弟弟離開了主角之後,經營夜總會的傑克·拉莫塔亦變得「油腔滑調」起來)。導演史高西斯重點落墨的這段兄弟情誼,猶如反襯了傑克·拉莫塔和Vikki劍弩拔張般的感情狀況,他對女人總懷有戒心,但跟兄弟的情感卻顯得更加之親密。不過,在電影裡面走向崩潰的傑克,慢慢對自己的弟弟也開始抱著懷疑的態度,他一邊調整著家中的電視天線,一邊卻指責著弟弟Joey和Vikki有染,這幕從暴風雨前的平靜到雷電交加的轉變,用了頗長的對話鋪排來更突出後面刺痛人心的暴力情節,瘋狂的傑克·拉莫塔,此時已喪失理智、完全地迷失,他跟弟弟Joey的關係瓦解,代表著他跌入到最黑暗的深淵;然而影片將近結尾,年老的傑克於停車場內跟Joey進行冰释前嫌的深情擁抱,又如一些評論所講,他最終還是因為弟弟的出現,而真正地獲得了救贖。

血汗混雜的《狂牛》,據說是由於史高西斯為了避過對血淋淋的畫面審查,和不想自己的作品底片在未來褪色走樣,才決定將它拍成一部黑白電影。它的少量彩色鏡頭,由一名貨車司機來掌機,目的是要達到真正的「業餘」效果,令其更似真實的家庭錄像;而這段表達傑克一生中最幸福時刻的彩色錄像,洋溢著溫暖,跟本片以黑白攝影所呈現出的冷酷基調(既在賽場上也在主角墮落的生活上),形成著極大的反差。影片《狂牛》,多次地運用了調慢速度的鏡頭(特別是當傑克注視Vikki的時候),來吸引觀眾之注意力,它的近距離在擂台上對著拳手拍攝的畫面、以及大膽地將背景拉遠的做法、和利用耀眼閃光燈泡營造的朦朧虛幻感,都打破以往拳擊電影的局限,形成著一股很直接的衝擊力量。

負責本片剪接的Thelma Schoonmaker,自《狂牛》這電影之後,便正式成為馬田·史高西斯的「御用」剪接師,她的出眾技巧,已經能夠直接用來當作範例或教材,令到不少電影學院的學生受益匪淺,像第八場拳賽的尾聲,她用快速、凌亂的剪接手法,來表現傑克被Robinson痛擊到意識快模糊的狀態,還有片中有時喧囂、躁動的畫面,跟人物細緻特寫的流暢接合,都顯出了Schoonmaker的深厚功底。電影《狂牛》的其中一個特別之處,是在聲軌上混合了人群雜音、動物的嚎叫,和閃光燈刺耳的爆破聲……這些特殊的音效,無疑更強化了拳賽的激烈或慘烈之狀況,使觀眾除了在視覺之外(近距離拍攝),亦可以於聽覺上,獲取到置身其中的現場感。

黑白風格的《狂牛》,跟以往的拳擊電影所不同的地方是,當主角在擂台上愈來愈顯得春風得意之時候,他的內心就愈顯墮落;當他的人生愈來愈趨往「一敗塗地」的時候,這位主角反倒在精神上得到了拯救。增肥之後的傑克·拉莫塔,雖因被捕入獄,而流露出令人憐憫的絕望痛苦,但他在監獄裡面卻獲得了反省的機會、獲得了生命重啟的機會,如影片最後引用的《The New English Bible, John IX》所說:「我只知道有一度我是瞎子,可現在我能看得見周圍了」。

曾執導過《的士司機》的馬田·史高西斯,因為遭遇了音樂劇《紐約,紐約》的滑鐵盧,和受到了婚姻挫敗的影響,而陷入到創作和人生的危機中,他在病床上讀完了傑克·拉莫塔的傳記之後,仿佛身同感受,尋到了共鳴,通過製作《狂牛》這部電影,史高西斯逐漸擺脫了毒癮的纏繞,也開啟了自己的靈感之門(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馬田·史高西斯的黃金創作期),他真正明白到什麼叫「浴火重生」,就像被無情、兇狠的拳頭重創,仍然屹立不倒在擂台上的傑克·拉莫塔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