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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時代的「i奴」 沙龍實錄(之二)

蘋果時代的「i奴」 沙龍實錄(之二)

蘋果時代的「i奴」 沙龍實錄(之二)

文/邱林川

11月6號,破土主題沙龍「蘋果時代的『i奴』」在北京舉行,本次沙龍邀請了香港中文大學邱林川教授,自由評論人郭松民老師,中國傳媒大學張志華教授,《文化縱橫》編輯部主任周安安老師參與,討論數字時代的新奴隸制。破土將沙龍實錄整理,分三篇發表,第一、二篇為邱林川教授的報告部分,第三篇為沙龍討論部分。

今天主要講消費型i奴。這是美國人的漫畫,乍一看是蘋果商標,但實際是鐐銬,奴隸佩戴的鐐銬。大家都聽過「賣腎買iPhone」的新聞,就是極端的例子。奴役不光發生在生產過程中,它在消費過程中也存在。

要更好理解消費型i奴,就需要進行一個跨越,從物理範疇的勞動跨越到非物質勞工的勞動。從生產到消費,從物質化到非物質化,我們進入到這個更大的領域,叫Free Labor,可譯為免費勞工,而不是自由勞工。這個概念首先由特拉諾瓦(Terranova)在2000年的文章裡提出來。她的意思是說,表面看大家好像是在網上玩耍,但實際上是在為網絡公司提供免費勞動。

用中國網民的話來說,叫「全國人民聊天,馬化騰掙錢」,或者叫「全國人民過雙十一,馬雲掙錢」。本來馬雲、馬化騰要提供這麽多信息給這麽多用戶服務,是要雇傭很多人的。但因為我們在不斷地點贊、轉發、給他們提供各種大數據,他們就不用那麽多正式員工了。成本下降,利潤上升。「玩工」(playbor)創造的價值可以百分百轉化為剩餘價值。這是最表面的非物質勞工,也是最大範圍的免費勞動。

非物質免費勞動過程中會出現一種情況。我叫它「數碼器官走私」。這器官不是我們身體裏的器官,而是體外的器官。我最早也是在北京聽到IT界的人說,手機是我的「第五肢」,已經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在西方,研究大數據的專家有另一種講法:你刷微信、微博,你每次網購、每次百度搜索,都構成你的「第三皮膚」。什麽叫「第三膚」? 每個人生下來就有一層自然的皮膚。穿衣服是第二皮膚,不光為了保暖,也為了社會交往。

大數據是第三皮膚。它在很多方面比第二皮膚更加難以擺脫。你可以每天換不同的衣服。但你去年的搜索可能現在還在影響著你會收到怎樣的廣告,它的影響是持久的,是你不能隨便去除的。這第三膚或第五肢,更像我們身體的有機組成部分,只不過它不是生物性的,而是社會性的有機體。它隨著我們的生命,自然而然地生長。從普通用戶的角度,比如我搜索五道口三聯書店的地址,是為了找到它,為了用信息達成使用價值。但從百度的角度來看,你獲得的使用價值是次要的。重點是它的交換價值,即怎麽把關於你搜索的信息結構化,再賣給比如優步的專車服務。從你獲得的使用價值變成它積累的交換價值,而資本市場吹捧、追逐的正是這樣的可以廉價甚至「免費」獲得的交換價值。

這裏還有一個根本維度,那就是階級。剛才提到,菲律賓有器官農場。但為什麽它在菲律賓,不在美國呢?美國人需要腎為什麽要到菲律賓去買?為什麽他們不就地取材?是因為這裡有階級關係。菲律賓曾被美國殖民,兩國間至今仍有階級上下的分野。在社會的內部,一般也都是低下階層才出賣器官。當年轟動一時的那個賣腎的安徽小孩,他的父母就是紡織工人。為什麽紡織工的孩子要賣腎買iPhone? 他的腎最後去哪了?買腎的人估計不是普通工人,而很可能是北上廣的中產或社會經濟地位更高的人。這是器官移植的普遍規律:有使用價值的商品由底下階層向高端移動。這個規律在「挖掘」、使用大數據時,也特別明顯。

「窮玩車,富玩表,無產階級玩電腦。」我們在玩的同時應當反思,為什麽我們要免費地為中國首富們創造財富?為什麽我們的「皮膚」、我們的「肢體」,要成為他們的財產?為什麽我們幸幸苦苦生成的這些「數碼器官」要成為他們企業盈利的源頭?為什麽我們長年進行非物質勞動的成果要成為警察國家實行社會控制的工具,就好像斯諾登揭露出來的那樣?

電子產品對我們進行奴役,最極端的形式就是網絡成癮。上了癮的時候,你不刷微博、微信就不行。成了微博控、微信控的你,失去了支配時間的自由,實際已被奴役。你可能自己還不知道,還以為自己了不起。但你可能不過是在爭取成為李蓮英。

免費勞工和當代消費主義文化是一種不同以往的奴役。過去奴隸制之所以發生,往往由於物質上的匱乏與貧困。時至今日,我們是否被極度的富足而奴役?富足也可使我們的惰性、奴性不斷增長。數不清的APP,帶來無窮無盡的消費「選擇」。信息超載的我們,不會也不想消費之外的事,更不會去動一下如何挑戰喬布斯們、馬化騰們的念頭。因為我們已經成癮。

成癮不是今天才有的問題。吃糖也會成癮。蘭姆酒、煙草都是當年所謂「新世界」奴隸制的產出,都是讓人上癮的東西。玩憤怒小鳥和刷微信,也不是一般的東西,也是會上癮的。而且癮君子們的行為高度個體化,在進行日常消費的同時,他們的社會性被分解、被移除。「生而異化」於是借助原子化的消費而發生。

這正是人類學家閩慈(Sidney Mintz)在《甜味與權力》裡的經典論述。以前人們吃東西絕大多數時候是群體行為。當社會關係被個體消費行為重構,群體消逝,整個社會文化結構也要發生重大變化。別以為個體消費是個人自由的選擇。其實是因為有了奴隸制的「新世界」——它可能是西半球,可能是網絡空間,可能是富士康——在它生產力大幅增加的同時,必須有另一個過程的發生,那就是消費必須同樣大幅度增長,與之相匹配。否則這個世界體系無法持續。

理解消費型i奴作為新形式奴隸制的剝削過程,另一個根本維度是時間。時間也是馬克思分析的著眼點,比如用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來分析剩餘價值怎麽產生。傳統馬克思主義分析,一般講兩種時間維度的剝削。一是資本家要延長工人的勞動時間;二是資本家要增加工人的工作強度。消費型i奴則為資本積累提供新渠道,把我們的日常生活變成生產線,讓資本對於世界的掌控達到新高度。以前常說「微博控」。這個「控」就是時間的控制。

再用一個蘋果和醬油的比喻:英國歷史學家布萊克本(Robin Blackburn)進行了一個計算。1800年整個大英帝國在全球範圍內控制了數以百萬計的奴隸。他們一共提供多少的勞動時間?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棲,一年下來一共可工作25億小時。這是1800年的勞動總量。2014年富士康有140萬工人,平均工作時間10到12小時。一年下來,總共可以工作48億小時。什麽意思?就是2014年富士康2014年擁有的勞動時間總量差不多是1800年大英帝國的兩倍。

把這個比喻延伸到消費型i奴,又怎樣的發現?Facebook在全球是比較有代表性的。去年它有9.4億活躍用戶,算上他們每天的平均使用時長,一年下來總共是5876億小時,相當於1800年大英帝國的235倍。所以別看你每次上Facebook好像用的時間不長,但匯總起來它的時間總量是非常驚人的。它的基本機制是通過大數據集腋成裘,再為大公司服務。這樣的科技發展趨勢與當年非商業的互聯網精神正好相反。以前大家認為網絡科技挑戰商業媒體霸權,讓傳播變得更平等、更草根。但是現在的大數據,通過對消費型i奴的剝削,實際上是精英對草根的反撲。

當然大家也不要對科技完全失望。它通過時間來控制我們,但我們也可以善用數碼科技,恢復我們的「時間主權」。這是倫敦政經學院維克曼(Judy Wajcman)老師的觀點。有興趣的各位可以去看她的新書《Pressed for Time》。

最後很快講一下廢奴與抵抗。前面說了,廢奴是比較自上而下、比較中產的;抵抗則是自下而上奴隸自身的反抗。這裡講強調一點:其實兩者不是截然分開的。在史學看就裡兩者可說是涇渭分明。但在現實社會裡,比方說如果你去看《斷鎖怒潮》,是斯皮爾伯格拍的好萊塢大片,講奴隸船的故事,裏面既有奴隸抵抗,也有宗教人士及律師跟黑奴結合在一起,最後共同取得鬥爭勝利,讓黑奴重獲自由。抵抗與廢奴在現實中結合起來,因為它們指向同一個目標,就是反對奴隸制。

類似的過程在中國工人利用新媒體反剝削的抗爭中也可看到。運用網絡科技的抵抗不是最近才有。2004年就有三起重大實踐,分別發生在陜西鹹陽、重慶和深圳。深圳友利電工友的博客還上了《紐約時報》。工人用數字媒體進行集體抗爭、維護自身權益,比中產階級的廈門PX事件要早三年。工人也用視頻,比如著名的青島澳利威工會張軍的工人播客。富士康工人也一樣,他們拍集體示威、拍保安打人,再上載到網上。還有南海本田的女工,大量使用手機進行拍攝,讓我們對勞工運動有新的想象,即數碼媒體可能會讓女工扮演更加核心的作用,克服工運內部的性別不平等。

去年在東莞的裕元廠,全世界最大的鞋廠,發生四五萬工人的罷工。原因是老板沒給工人按照法律規定購買社保。不知哪位工人寫了這首「如夢令」:

官商勾結相通,

社保希望落空,

可憐打工人

幾多青春葬送,

罷工!罷工!

運動正是高峰

手寫的一張紙,貼了棵松樹上。然後照了張相,通過微信傳給大家。用社科院卜衛老師的話,這叫自下而上的媒體融合。它借用相對中產人群的廢奴網絡,傳遞到我的手機裡。

不知大家是否熟悉這些中國工人的抗爭。如果大家聽起來覺得很新鮮、很偉大的話,我想告訴各位,其實和幾百年來圍繞大西洋的反對奴隸制運動相比,它還是微不足道的。莎士比亞的戲劇、雪萊的詩歌,都有選取當年的抵抗及廢奴運動作為主題。有興趣的各位可以從兩本書開始,一是《九頭神怪》(The Many-Headed Hydra),二是《海盜經濟學》(The Invisible Hook)。帶著21世紀的眼光,大家會在以史鑒今的過程中發現原來我們今天談論的是歷史進步和社會發展的老問題,原來數碼廢奴運動要想成功,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向16世紀的抗爭學習經驗教訓。

最好做三點總結。第一,別看數碼科技光鮮亮麗,它仍然被一片陰影籠罩。這個陰影就是奴隸制,就是網絡科技產業向早年資本主義返祖的奇怪現象。科技也可能帶來社會倒退,在奴隸制的陰影中徘徊。

第二,無論在裝配線上的生產型的i奴,還是在大數據礦井裡的消費型的i奴,兩者都已日益成為我們數碼勞工的主體。爬格子的也好,做手機的也罷,都是整個數碼經濟的有機組成部分。勞動者才是的經濟主體,但是在網絡空間裡,我們看到他們被剝奪,看到他們的痛苦和他們的抗爭。這裏有非常嚴峻的現實和極端的異化,也有各種豐富而多變的解決方案。而我們可以用奴隸制的紅線和黑線把它們勾連起來。

i奴似乎無所不在。我也聽到有的同學說,資本主義多麽厲害,數碼科技那麽強大,我怎麽能打敗馬化騰呢?但換個角度,正因為i奴無所不在,正因為蘋果時代已經涵蓋了我們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實際上它也是給了我們更多的機會,讓每個人都可以隨時隨地開始采取行動,找到反對奴役的起點。

今天就講這麽多,謝謝大家。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