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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從來是灰

記憶從來是灰

(前言:《字花》文學雜誌策劃「字在山水」文學營,於2011年4月26日至28日於嘉道理石崗中心舉行。參與學生由中三至大專約共100人,分成10組,以顏色命名。筆者是其中一組導師。本文為文學營結集之導師感言。文中主要談及組內各人之關係、導師的角色及帶領文學活動時的態度。記憶是屬於組內各人的,但當中對文學、文學教育及個人成長的想法,則值得分享。)

  人的關係從來主觀,比上帝之命名更神,如同記憶。

  自過於喧鬧的文學營籌備會議席間,冥冥中抽到我酷愛的調子之後,我們這一組人,就註定成為最華麗最嬌豔最出眾的灰。我如是跟組內各人說。四位「筆可能寫作坊」學生或早已習慣我的作風,驚喜的是另外四位新加入的,能火速投入既認真又滿地爛gag的灰組生活。營前小聚還沒有召開,我忽爾收到一位素未謀面的組員的電話,說我之名應為Michael,武斷得很又富青春感。之後,Michael這不具實體的角色形影不離,彷彿成為第九位組員。孤掌難鳴,爆爛gag也得有人附和或群起討伐才夠過癮,才能在並置的文字之間找到更多的意義。冷面笑匠gag神因而降臨,而一貫斯文含蓄的少女組,也開始加入戰團,各人的個性慢慢張開。我猶記得,他們的笑容何其美麗,「文學營是由灰鍍出來的,使我無意識地快樂」。無意識的快樂,是放下包袱容讓可能萌生的豐土,這使我看見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包括自己。「物以類聚」吧,還是組員看得準確。或者,這是三日兩夜集中營式生活困獸鬥後的培育結果。

  我們都熱愛文學,相信文字。然而,八位組員來自六間學校,年級不同而年齡差距亦大,各人認識的文學作品、喜歡的原因及文學創作觀均不一。要達至建立文學同伴網絡共同成長,殊不容易。優秀的文學作品應沒有固定或既定的模樣,開放而包容的環境才能讓各人的文字生花。因而,於釐定導向探討「自然文學」與「個人創作」的方法前,我請新認識的組員給我看看其舊作,才以選出文風與內容迥異的材料。我們這些城市動物何以重回自然,以文字作為中介學習與自然共處?我以也斯的〈石也活著〉作為入門台階,再一起細讀吳煦斌的〈石〉及鍾國強的〈柴〉。文字描述的是另一個世界,我們彷彿開始離遠熟悉的樓宇及商場,慢慢融入嘉道理石崗中心的自然環境。害怕動物與昆蟲,或因理解淺薄而相處機會近零。商禽的〈蚊子〉仔細寫下蚊釘皮膚的感覺、人的情緒與反應,這不但邀請我們反思人與其他生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關係,更喚醒我們身體的感知。是的,我們都不懂得認識身體,釋放筋鍵與骨骼,開拓形體的可能。雲門舞集導師教我們爬行,教我們張開身體各個部分,也教我們如何以身體演繹文字。既疲累又舒泰之後,我們的感知似乎敏銳了,學會接收身體發出的種種訊息。閱讀商禽另一篇詩作〈五官素描〉時,思想也懂得飛揚。不能否認,文學營的主題、導師與參與者的關係,以至各個活動安排,對中學生來說是相當新鮮的;這即代表,部分同學需要時間適應。灰組組員較有個性,對事物的看法與對文字的要求很不同。當我們一起放聲朗讀夏宇的〈一個好的開始〉時,我猶記得有人尷尷尬尬不願意讀,有人讀得開懷竊笑,有人越讀越皺眉頭不明所指。聲音與節奏在詩中起了怎樣的作用?「燉凍豆腐」是個怎樣的隱喻?敘事者所經驗的情感經驗又是怎樣的?一切都耐人尋味,然而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後,卻可一一嘴嚼。而我最想他們閱讀的是夏宇的另一篇〈而他說6點鐘在酒館旁邊等我〉,畢竟,集體生活少不免等待,與期待。

  「其實我覺得這次入到這個文學營真的是我的福份」,這是所有人的福份,包括我。每個人都曾經在孤獨的文學道路上徘徊,福份這個詞並不誇張。我們並沒有刻意搭建,連大會指定的破冰活動環節都無法完成,彼此的信任與默契卻早已在場。離營後第二天早上,我們不自覺地翻開屬於我們的facebook群組。有人說,起床後走出客廳,還有點神志不清地想看看大家坐在哪一圍一起吃早餐,另一人很懷念有人到床邊叫自己起來,或有組員打包早餐留給自己。即使,我們在營裡不時暗自傻笑呢喃「字在山水,志在散水;灰組精神,眼訓過人」,然而,眾人的灰組情緒卻久久不散。群組忽爾出現送給全組人的詩作:

  我們赤腳探摸夏時未熟的蝌蚪
  我們在無相關涉的土坡純粹坐著
  我們任由肢軀於明麗的山水舞動
  我們並不討論童話
  也不討論陰鬱
  我們只在夜裡燉凍豆腐
  然後燃起生活的柴火
  這把溫熱的火燒我忘卻
  我們是灰,非黑非白
  而是灰

節錄自〈我不太會說話因此寫了一首壞詩〉

這是基於我們共同的生活記憶而寫成的。「我們是灰,非黑非白╱而是灰」,是堅定而有力的身份認同意識,儘管我從來反對崇拜與宗教。我們都過於成熟,十來歲已看穿童話的荒謬與現實的功利,但弔詭的是,我們卻用身體用語言,實在地捉緊眼前的人和事,如在編寫童話。文學營,如黃粱一夢。

  「萍水相逢的人太多」,我在離營後第一封電郵如是說。是否殘酷,我並不知道,但這是不爭的實事。他們,都不反對,密閉場景下的關係到底是否美麗的誤會,沒有人知曉。其中一位組員回覆寫道:「一醒來,情緒便遊走在慶幸與哀愁之間。慶幸的,是這幾天能在灰組享受過這次的文學營,而不是在其他的組別。哀愁,則如阿三所說,也許數月後不知由誰起頭,無無聊聊的,便安下Leave Group的按鈕,接著像是一場瘟疫在蔓延,記憶慢慢斷裂。」聚散有時,生活經驗如是告訴我們。五月初,眾人還在群組裡聊天,文學的學校的情感的;而當大考臨近,新高中千奇百怪的雜務纏身後,文學營如事隔多年的往事。

  不過,早早暗自相約的讀書會,卻正隨盛夏而來。

註:文中引號的文字來自不同組員的電郵或facebook「灰爆燦爛gag」群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