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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象人》走過三十年

話劇《象人》走過三十年

上一次看《象人》是整整三十年前。三十年前的印象已經無法復現,依稀可辨的是當年的震撼之感;當然,清晰不過的一個鍾景輝先生,三十年後重執導筒,處理同一劇目,但結果卻是令人失望的。三十年了,中國經歷了改革開放,香港由殖民地成了特別行政區,世界歷史翻天覆地,在西九龍的打造如火如荼,文化設局的時代,這失望尤其無以排遣。
「象人」者,「像」也。象人像人而非人,如此或可擬於莊子的畸人。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然則,畸人比人更近於天,象人比人更像人。象人梅里克先是一個在戲院中展示於人前的怪物,一種受觀賞的異象,繼而在醫生崔弗士的眼中成了有待研究診治的病者,給移送至倫敦醫院,在醫護人員的悉心照料下,過著一種較像人過的生活。崔弗士一面研究梅里克的病情,一面盡量使他過常人的生活。他想到梅里克應該開展正常的社交,於是讓訪客到來,與梅里克見面聚談;他甚至想到了梅里克是個成年男子,該有性的需要,儘管這性不妨是廣義的。然而,由此也就有了演員肯特女士與梅里克的交往,並且在他的面前半裸相對,展露了她那溫柔的性。
梅里克彷佛也很認同崔弗士,積極配合了他的治療和輔導大計,社會的贊助紛至沓來了,醫院也聲名大譟。貴人名流絡繹於途,與梅里克做朋友,交換禮物,觀賞的與被觀賞的由是轉而為彼此平等的「你」與「我」。他們在梅里克的身上,所見的漸漸已經不是醜陋惡心的塊塊贅肉,卻是與己無異,人皆有之的種種人之通性。
再往下去,難保社會各界不會由與梅里克平等的狀態向天平的另一端傾側──梅里克成為眾人頂禮膜拜的,比人還要人的神。然而,劇情沒有向這個方面發展,只是筆鋒一轉,由梅里克來批判崔弗士。梅里克出現在崔弗士的夢裏,戲仿崔弗士研究象人病理的場面,指點起崔弗士這位善良睿智的科學家正常不過的病理來。借了崔弗士的夢,梅里克與崔弗士之間,病人與醫生之間,象人與人之間,成了莊周蝴蝶。
梅里克的病是否終將不治,已經來不及理會,因為在科學的認知和實踐奏功之前,他已死於窒息。梅里克本來是坐著睡覺的,但他想一如常人那樣躺下來睡,結果因為頭部過於沉重,致頸部折斷,窒息死亡。崔弗士一心給他鑿開玲瓏七竅,他也樂意追隨,終於七日而混沌死。
維多利亞時代的故事,到今天也許徒然足以形成一段審美的距離,是以舞台的設計突出了縱深的視覺效果,而服裝可以講究,道具和佈景可以簡約。然而,維多利亞時代也正是象人故事開展的大背景。帝國主義昌隆,對外肆意擴張,殖民者如何看待被殖民者,被殖民者如何看待自己,在象人的故事裏恐怕不無若干意蘊。而現在,帝國主義收斂了起來,開始尊重乃至仰視起他們一度視如無物的他者及其文化來了。倘嫌這樣的說法太政治了一點,也不妨看看社會。象人不同於常人,所以在社會交住中沒有取得常人的等價,然而,也由於他非常人,所以成了奇觀,取得了非常人的等價。這中間的exploitation的玄妙,頗堪玩味。還有科學,崔弗士對梅里克,又有多少exploitation呢?
倘嫌這些都離題萬丈,那麼談談所謂普遍的人性也是可以的吧。這裏要說的不止於上流社會的虛偽和商賈的貪婪,象人怎樣看自己,怎樣看正常,對於治療是否有過扎掙拒絕,恐怕也非無關宏旨的。
《象人》的重新搬演,展現在眼前的已經不是一個導演或兩個劇團的問題,而是三十年過去,文化彷彿竟無從累積。然而,文化終歸在於累積。而我也大概無法再等待另一個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