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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運前夕的囈語

為現世的雷霆而失語

失語。大概一個月前,我徹底對奧運失語,不是因為對新聞熱點的本能厭惡、不是因為對人造盛世的本能恐懼,對這些,我都能「哽」下去,以一個文化觀察者的「專業精神」拿起手術刀權充餐刀。但是伴隨奧運而來的一件件荒唐事、一個個荒唐人、一句句荒唐言(並無夾帶辛酸淚),彷彿雷聲陣陣,令我腦袋「哐」的一聲——對,我就是被「雷」倒了。

「雷」這個國內的網絡潮語,形容一種令人難受、難以置信以至無話可說的震懾現象,一般用來評論現實的反常、官方宣傳的肉麻、以及藝術的煽情過度以至搞笑……它出現在2008年,分外的好用。你聽到政府新聞發言人對中國人權狀況的讚美,你可以說被雷倒了;你看見余秋雨含淚勸告四川災民,你可以說這個人一次比一次雷人、這下子被他雷得五內俱焚;你看見《赤壁》裏蜀軍竟然是愛民如子的人民解放軍,你和全體網友同歎一聲:「真是雷死人沒商量」!

更多事情是雷得你痛徹,乃至啞口無言。甕安死者的「朋友」,為什麼要在江邊做了三個俯臥撐?楊佳為什麼要說:「你不給我一個說法,我就給你一個說法」?為什麼楊佳可以有赴死的勇氣,到上海單挑六個警察?為什麼楊佳的母親被非法藏匿至今下落不明,上海官方委任的律師卻可以迅速得到她簽名的授權書?為什麼香港警察打完還屈柏齊襲警,還說「如果呢度係大陸就唔係咁樣……」,唔係咁樣會係點樣?難道要迫到香港的柏齊們都變成大陸的楊佳?

「當我沈默時,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魯迅先生八十年前說的話,如今我們常想起。只要你不甘做「神州袖手人」,你伸出的手就會被雷擊打下烙印。於是你只能冒著空虛,大聲喊痛。

為了盛事,全民被「含淚勸告」收聲。如果不收聲,就會失去說話權。比如說,「豆瓣」這個這兩年迅速壯大的文化討論網站,以同好者的形式彙聚了一個個自由暢談的小組,令人欣喜覺得這是網絡自由空間的拓荒地,但先是「文革小組」和「林昭小組」被封,繼而眾小組被勸諭毋論國事,接著一系列所謂敏感實則只是在調侃的小組被關閉,像「和諧社會2.0」、「網絡第49號看管所」、「我們是社會主義的接班人」,最後連純屬搞笑的「悲慘新聞小組」也被封了,極有影響的「北方週末」小組,有幾千個成員,剛剛也被勒令在奧運開幕前七天禁止發表新的言論。

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豆瓣網友寫了一篇《豆瓣已死》,說出了真相:「當初還想著理解豆瓣,知道在這個偉大的國家,豆瓣也有不得以的苦衷,但到了最後,就變成了一種笑話。嚴要求、高標準在豆瓣得到了完美的執行,以至於在國內各大網站通行無阻的文章,到了豆瓣就會威脅網站的運營。」原來不只是官方壓力,更多的是自我審查,自我閹割。

「這個孩子將來要死的。」魯迅說實話,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盛世危言亦如此也。但現在這個孩子在自殺,你怎麼辦?

和諧,都是為了和諧。網絡流傳一篇《哀帝本紀》,用史記體寫當代,其中有一句「坊間聞『和諧』色變,相傳可止小兒夜啼云」,「和諧」又被戲稱為「河蟹」,有道是在甕安死去的少女既不是他殺也不是自殺,也不是「被自殺」,而是在河裏,不小心被河蟹咬死了。

在某些網站,甚至「和諧」都被列入敏感關鍵字,無法顯示,就像原來作為一種運動的「俯臥撐」不能顯示,甚至作為政黨名字的「共產黨」都會變成了***。我擔任國內一個詩歌網站的版主,赫然收到網管傳來一份「過濾字庫」,洋洋八百個敏感詞,都是不能說的,「胡耀邦」、「趙紫陽」不能說,理所當然,「集會」和「警察」是常用字也不能說,「共產主義」和「黑社會」同列禁詞那真是莫名其妙了。粉飾太平去到這個地步,實在令人哭笑不得。

也有可以說話的,只要你是大師,又是「愛國」者。比如說專門趕回來為奧運放煙花的國際藝術家蔡國強,他對記者說出這麼新華社的話:「長年在海外的人,也許比國內的人更加視祖國利益高於一切,在對國家和民族的根本大事上……是沒有搖擺的。」我相信他是真心的,就像林夕寫奧運歌《紅遍全球》:「好呀! 好呀! 中國人紅起來! 好呀! 好呀! 暢爽呀!」也是真心的一樣。長袖善舞者永遠不會失語,還要比誰說得都多,郭沫若、余秋雨,是他們的好老師。

為未來的鬼魂而寫詩

我們也愛國,越愛越痛。受不了沈默,開口就成了夢囈,和我們說話的都是鬼魂,林昭的鬼魂、柏楊的鬼魂、19年前的鬼魂,甚至魯迅和杜甫的鬼魂。我一首接一首地給他們寫詩,因為他們曾身處亂世,愛國之痛比我們過之無不及,他們當能聽我訴說我在此盛世的惶惑,傳遞一些勇氣與我。

今年上半年,我寫了三組詩。第一組叫《野蠻夜歌》,都是我乘坐飛機火車在神州大地上奔走的途上所作,如熱病中的迷狂語,記下的卻是雪災、西藏、革命和血,都是為了忘卻的紀念。第二組叫《和鬼魂一起的香港漫遊》,我和曾經掙扎在香港活地獄的蕭紅、戴望舒、杜煥等魂游於這個面目日非的現世香港,又獨自走訪一個個被遺忘的公共屋村,探訪了許多被升平的箭頭射落底層的人,寫了我最現實又最沉痛的香港之歌。第三組剛剛完成,叫《為未來的鬼魂寫詩》。

這組詩間接產生於奧運、盛世給我帶來的壓力,但同時試圖解構這一壓力。這是一個藝術展覽的一部分,我首先找來三首古詩手跡的影本放大複製,接著把這些詩「翻譯」成我自己風格的新詩(就像我以前「翻譯」李白、杜甫等,詩裏面的意象和關注議題全部變成當代的,甚至包括刻意的誤譯和過度闡釋);再把我的這些詩「翻譯」回古體詩,虛構成為一首未來人寫的古詩;最後以上三者配上「鬼魂」的照片並列展出。

我選擇了陶淵明、蘇軾和黃庭堅,相對於我們,這些古詩人是鬼魂,我們則是他們為之寫詩的未來人,但我們也將成為未來人眼中的鬼魂,當然他們也將成為鬼魂。但是三種鬼魂,可以唱和同一首大時代的悲歌。

蘇軾在《黃州寒食》裏說「何殊病少年,病起鬚已白」,我則寫「神州北望,疾病總結了歡樂的時局」,2308年的未來人用古體譯為「邦國狂笑日,少年獨悲時」;陶淵明《擬古雜詩》寫道「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暮作歸雲宅,朝為飛鳥堂」,我擬之為「我知道有一座高樓扭結在城市中央,為了它的聳立四周民居都變得荒涼,黑夜來臨前烏雲出沒在它的胯下,熾熱的晨光中它盤繞成鳥巢模樣」,3008年的未來人的理解是「日落廢城盤八方,哀猿鬼雨氣瀟湘。」因為未來盛世不再,乃是「邪魔槍炮縱橫目,流離世界鬥雞場」的新千年。

貫穿這些詩中有一個同一的意象,就是莊子《大宗師》裏說的:「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我在另一篇文章這樣發揮:「……一個不存在的中國,這短短的七、八年時間,我們在過山車上起落旋轉,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夢中呼五吆六,似攬大任於斯人、似觀海潮於星夜,指點江山,同學少年,恍惚不覺世界已經被『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醒來時就儼然一個遺老模樣。一個後奧運時代的中國即將來臨,於是我們就只得重整戰衣,又端槍迎戰。唐吉訶德就是這樣誕生的。」狂歡能幾許?盛世能幾許?改變世界的力量從來不為主觀意志能阻擋。

2089年,有詩人在香港寫《國殤日追和黃庭堅廖偉棠壺中殘詩》:「四環九約皆陸沉,北山南島碎如棋。風馳雲亂難自醉,浪激潮變壑舟逝。夜半應笑有力者,負山移石小寰宇。心猿難縱東坡上,意馬迷夢窺天樞。歷劫猶存維園夜,國殤百年一燭悲。照眼揀紙老書館,續墨他山石頭記。」

皆是夢囈,奧運前夕、奧運後的中國,我們要紀念的,和林夕他們歌頌的,不是一回事。

(原刊於2008年8月7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