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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快樂的真相

中國式快樂的真相

這個國慶日,首都彌漫著輕鬆的氣氛,沒有太多高亢的愛國口號,因為大家都在一個多月前的奧運會、殘奧會、兩天前的神七太空人漫步時喊累了。現在,國慶好像只剩下「黃金周」、「長假」的意義,大家都想在玩兒中渡過這幾天,在國慶前幾夜,平均每個晚上有十多個音樂派對在京城各大酒吧開放,每個下午有十多個展覽在798、草場地等畫廊密集區開幕。大家決心忘記北京過多的政治意義,投入純粹的快樂中間。這種快樂在後幾天達到高潮,摩登天空音樂節、迷笛音樂節、北歐音樂節等相繼開鑼,北京的青少年傾巢而出,因為中年人們大多外遊去了,這時的北京,竟有點像《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政治真空期」的北京,純然屬於精力無窮的少年們——但大家後來也都知道,即使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政治也壓根沒有離開少年們半步。

在大時代的宏觀描述中,人們往往都只看到氤氳盤繞其上的所謂「時代精神」,比如現在,「盛世」、「崛起」、「轉變」等令人頗感振奮的話語佔據了大陸上至媒體下至市井閒談的主要版面。在拋開過去的沉重包袱、拋開非中心區的「異常」事件之後,此時此地的快樂,成為了人們追求的唯一目標。在大時代的寫意筆劃中,我們常常看不到一些潛伏周圍的細節,那是些不輕易改變的細節,你沒有看見它,它卻在一直盯著你。

這個國慶的海淀公園,一如往年,被搖滾音樂節佔據,但是今年主辦的不是迷笛音樂節,而是摩登天空音樂節,後者代表的音樂風格更加青春、摩登。我不打算在本文中具體描寫那些音樂水準都已達到國際級的樂隊,也不多刻畫那些蜂擁而至的時尚青年們,他們構成的青春盛會,幾乎讓人忘記這還是一個多月前板著臉、繃著青筋的中國。國家所背負的細節,在這一片幾千平方米的飛地上仿佛被忽略了,「京漂」青年所背負的細節:房租、房屋貸款、單位管理、暫住證、網路監督、虛假新聞、不安全食品……都消失一空,剩下的只有快樂。

恍恍惚惚、無憂無慮,這是一種被去勢者的快樂,我在許多寵物的臉上看見過。而流行搖滾音樂在反叛外表下面隱藏的妥協性,恰恰和這種快樂共鳴。在音樂節的介紹小冊子上,一隊成立於1989年的重金屬樂隊自詡自己是「四大皆空」:「沒有個性,沒有主張,沒有壓抑感,沒有意識形態」,「使他們與第一代中國搖滾樂手之間形成了明顯的分野」,最後他們點明「他們奉行的娛樂原則也許是時代的某種對應」,太有自知之明了。而即使是一些Punk樂隊,帶來的也僅僅是反叛情緒的發洩,缺乏深刻的揭露和反思,所以這種單純出自荷爾蒙的反叛情緒也容易煙消雲散,喊過了,跳過了,音樂漸隱,坐下來抽根大麻喝個啤酒,典型北京爺們的岳敏君式傻笑又漲滿了臉。一牆之隔、一地之隔的中國現實,離他們太遠。

突然第二天晚上,對這片飛地虎視眈眈的現實露出了真相。這個晚上,是有中國Punk第一人之稱的何勇出場,九十年代「魔岩三傑」的懷念者以及趕不上那潮流的年輕嚮往者紛紛湧至,但就在何勇準備上臺的三十分鐘前,大批警察也開至公園,勒令保安鎖上大閘,一律不讓人進入,無論你是趕來的歌迷、還是媒體記者,甚至音響工程人員和樂手都不能進。我的一個記者朋友,手裏拿著下午剛剛獲發的後臺採訪證,也被拒之東門外,她著急要去拍攝何勇演出,理論半天不果只好硬闖,結果被一個便衣的「管理者」攥傷了手腕。「管理者」為了打發她,騙她說媒體人員改到北門出入,於是她繞了半圈來到北門,又遭一樣的待遇。我趕到北門,和她一起與門口的保安理論,保安要我們找主辦方,我把主辦方的高層叫來了,他卻被告知公安已經控制了公園,沒有絲毫通融的餘地。就在此時,我聽見主舞臺方向,何勇對著略為寥落了一點的觀眾,唱起了他的經典:「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警察警察你拿著手槍!」

坐在北門的那個公安部小頭目,幸好沒有聽見。他正戴著中國式假面,微笑著教育主辦方高層:「今年我們國家多災多難啊,又是雪災、又是地震、又是毒奶粉什麼的,你們也不想添亂,鬧出個事故來吧?」,主辦方(那已經沒有任何權力的「主辦方」)轉過頭跟我解釋:「他們說一有異常就要隨時中斷音樂節,我們只好聽他們的。」

我和記者朋友還有一個也被拒門外的鼓手憤然離去,何勇還在唱著「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警察警察你拿著手槍!」已經聽不到了,然而當我們走到公園東面的馬路上,赫然看見一小隊身穿防彈背心頭戴鋼盔的防暴警察在戒備著。防止什麼?戒備什麼?公園裏那一群快樂的、不憤怒的年輕人嗎?即使剛才還在憤怒的進不去公園的人也不憤怒了,他們在靜靜的散去,因為他們被許諾明天還有快樂在等待他們。即使是何勇,在不久前的採訪中也說:「我現在不憤怒,我吃藥呢。」

青春繼續苟安。昨晚演出的張楚說:「你看做設計的人,他做得很愉快,他不需要用設計來表現什麼現實意義……我想用同樣的方式去做電子音樂,不再想給它注入社會靈魂、生活意義……做這樣的音樂挺快樂的,寫那種敍事或有攻擊力的東西是痛苦的。」設計代替了藝術,舞曲代替了搖滾,快樂妥協的中年時代提前閹割了青年時代的掙扎與衝突。新的一代,就這樣在快樂中,擁抱了迎面碾來的國家機器——他們知道真相,卻輕易地接受了真相的不可改變。

(原刊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