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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不斷重塑自我的性別學習過程

  今年八月於家中靜休,把十多天的奧運直播全數吞下。於無法準時完成碩士論文的折騰中,花了兩、三小時寫成基佬如何以色慾眼光「欣賞」奧運一文,並上載於獨立媒體。誰不知因此無聊戲作之舉,被藝術系一位師姐看中,把我推薦給甘甘(金佩瑋)。搭上搭之下,我就膽粗粗以性別研究文學碩士生的身份去了甘甘在中大主持的課堂「生活女性主義」(Living Feminisms),作為嘉賓講者分享對「男性研究」(Men’s Study)及陽剛氣質(Masculinity)的看法。依我理解,那個課是給本科同學選修的,也列作通識科目名下,方向因而相對地生活化,重分享、分析及討論多於理論與學術;而若要學術或理論,我其實也不是合適的人選。該次分享有三個重點,一為以男性身體進入性別研究(Gender Studies)課程的實際體驗,二為我如何理解男性研究及陽剛氣質,三為體育運動或奧運中的陽剛氣質及男體如何呈現於觀眾眼前。的確,男性(身體)研讀(進入)性別理論是個很有趣的體驗,最少在香港這個異常保守的環境裏,我想在本文分享一下這方面的瑣碎事;至於奧運,之前的文章已有涉及,故不多說。

性別研究是難以啟齒的學科

  我們都不習慣或不知道怎樣把關於性別與情慾的事情變成友儕間的家常閒話(虛構的二級半笑話除外),甚至連面對自己最親密最信任的另一半,有時也不一定懂得如何透過言詞作最赤裸最徹底的心靈與慾望交流。於我接觸性別理論及學習如何討論性別(gender)這個議題之前,我跟所有人一樣,只是默默接受以「最好不提」為方針的性教育。在媒體上,不是聽見家庭醫生、心理專家或家計會幹事只談及跟生育有關及如何營造「健康環境」予小朋友長大的「夫妻之道」,就是依稀記得聲音經過處理的(男)同性戀者帶上口罩躲在百頁簾後異常幽暗的位置接受訪問(即軟性批評及「輔導」)。現在的情況似乎「好」了一點,最少流行八卦雜誌色情化令到情慾(不平衡及歪曲地)長期曝光,讓人們(強迫地)習慣觀看關於身體的字詞及學習多一些形容身體的「專門」用語。這,當然全是煙幕與幻覺。

  修讀性別研究的友儕多曾遇過同一個問題,就是不一定膽敢向所有的朋友說自己將會或正在修讀性別研究課程,情況暗若「出櫃」(come out)。倘若你跟人家說你修讀醫科、法律或會計,人家會立時懂得投以欣賞及稱許的目光,因這些科目代表你個人的「(考試)能力」及將來的「大好前途」(這「前途」當然與金錢掛勾)。倘若你跟人家說你修讀工商管理、工程、中文或社工,人家心底大都有個基本印象,最少,推測到你畢業後大概會到哪個範疇工作。倘若你跟人家說你修讀性別研究,你就好像說錯了話,或刻意「玩嘢」說一些令人家難以延續對話的話。這應否稱作為我們的無心之失或不禮貌的陳述?責任似乎在於我們選讀性別研究的人身上。面對對方失措的目光與忽然語塞,我們似乎有必要作一點解釋,一點令人家容易接受或落台的解釋,例如讀性別研究等如讀男女關係。我很久以前的本科是唸藝術的,對於香港人來說,這也是「冷門」或「另類」的學科,因而,坦白地說出自己專業的代價,我是很明白的,也漸漸學會如何應對這種尷尬。然而,道出性別研究還得面對另一層尷尬,就是人家的目光會因為「性別研究」四字而變色,繼而會把你由頭到腳打量一番,有時是幾番。我不敢斷言人家是否在想讀性別研究的女人就是(愛搞事的)女性主義者、男人就是非依循異性戀價值觀的異物,不過,無論怎樣理解,人家的眼光都是奇異的,甚至帶點質疑,背後還有一股壓力,尤其是對於男性(身體),如我。故此,對於不太熟悉的人(不一定是朋友)或親人,或遇上沒有太多精神與心力時,我會選擇告訴人家我在讀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最少,有「文化」二字作為盾牌,落台或打完場都會容易一點。

  即使,好友聚會時可以舒泰地談及自己的學業與生活,奇異目光及問長問短的情況不是就可以避免。第一個要應付的問題是為何你(作為一個男性)會去選讀性別研究。因已被多次問及,我已有一標準答案,就是說當代學術理論中女性主義佔一重要地位云云,而性別研究是個跨學科的範疇可讓我擴闊眼界云云。說了一堆似懂非懂的東西,人家自己不會(不懂)再追問下去。第二個要處理的是性別研究讀的到底是甚麼。我明知這個問題無以迴避,故都正正經經絕不閃躲地回答:女性主義(Feminisms)、同志研究(Lesbian & Gay Studies)及酷兒理論(Queer Theory)。對於象徵陽剛氣質的男性身體遇上上述三個名詞(單單是名詞本身而已)又會引起一陣「不安」。朋友不會把「同志」掛在口邊,也不會把不明其義的「酷兒」挪用,因而最常見的跟進問題是:你(作為一個男性)為何要讀「女性」主義?而說到「女性」二字時,話往往會有點詭異,如變慢或變調,偶然帶以「微笑」。這個提問我總是不懂得回應。或曰,為何這會成為一問題,及為何男性不可以讀女性主義呢?我始終不太理解。

課堂是豐富的性別意識文本

  性別研究這個學科,有其獨特之處,就是修讀者避不了要把自己過去種種的經歷及價值觀念一一赤赤裸裸地擺上檯,然後給自己或眾人細閱、分析、瓦解及重組。這是一個不斷自我反省、審視及重整的過程,不是一時三刻或唸完這一、兩年就可以了結的過程;說得沉重一點,這是個無止境的終身自虐式自我重塑事工。這,當然只是我個人的體會與給自己的任務,修讀相關科目及課程的同學來自四面八方,必然有其他看法或持不同態度,或把性別議題放在不同的位置。各人有自家的專業、不同的背景及生存處境,又處於不同的年齡層,各人對課程的投入及上課期間積極而坦誠的互動,在在都豐富了我(及他們)研習的經歷,以至構成理解性別研究課題的文本與參考。

  修讀性別研究課程的男女(身體)比例已有嚴重的傾斜,陰盛陽衰似乎是個慣例或特色,這很可能跟該課程本身名為Women Studies有關。現雖已易名,但不少科目都傾向探討女性課題。女性主義是揭開性別研究的鼻祖,亦為重要的一環,然而課程側重於單一性別未免間接促成現在的狀況,即很自然地吸引或吸納較傾向關注女性的人士報讀。女性讀女性主義好像「合情合理」,協助受虐婦女的社工來報讀這個課程更是「天經地義」,但更「有趣」的修讀原因卻往往出自男性之口。兩性處於不同的位置及女性面對不平等的處境是個不爭的事實,但若把女性視作為處於弱勢的客體(object),而男性有責任關顧及保護女性,並繼而改變社會,卻又好像有點政治不正確。儘管道出此觀點的男性是基於由衷的關懷(弊就弊在出於善良),站在性別研究的角度,女性又再一次不知不覺間被重塑為他者(other),聽起來都是難以接受的。而男女天生是不同的,因而(作為一個男性)希望透過課程學習了解女性,甚至希望能在工作上「應用」,又實是犯了種種不容易察覺的謬誤的另一個例子。

  在另一個混雜了不同文學碩士課程的科目中,我除了遇見冥頑不靈打死也不相信「性別」可以作為一個獨立課程的同學外,對於性小眾的無知與不體貼,更令人感到要把性別議題放進大眾生活的每個角落,還有很長很長的路。當天課堂談及同志運動及本地同運情況。同性戀者能找到投契的同道中人及不受外界干擾暢所欲言的空間已非容易,然而,還有同學提出既然本地同性戀者所承受的壓力如此巨大又不合理,為何不多點站出來主動爭取?作為課堂中的一人,我不禁借「國際不再恐同日」(IDAHO)的策劃者曾想過在遊行活動前派發面具的想法作為例子。話不用點明,提問者已晃然大悟點頭示歉,課室也鴉雀無聲。無心之失,不必責難,怪就怪在出於無知,及性小眾無法在大眾前堂皇現身。沒有足夠資料與理解,也難以產生同理心,難以體察人們每分每秒所面對的切膚之痛。

  別的一科我們談及婚姻法中的性別意識。婚姻法只關心男女(離姻之後)的事,頂多涉及一點同志婚姻或伴侶法的討論,我則故意提出換性者(Transsexual)的結婚權利。在香港,成功闖過醫學重重審查的換性者可以在其身份證上更改其性別一欄,卻不能更改出世紙上的性別;然而,法律下的婚姻定義須以出世紙的性別作準。言下之意,一個以異性戀為性傾向的換性人根本不可能享有婚姻的權利。我則以實際例子再推進一步,問及一個FTM(Female to Male,原生女變成男性)認同自己為一個同性戀者,那「他」手術後可否與另一個男性結婚?這個實際情況本身已令班中同學感到詫異,需要時間消化及理解,而我多年前接觸這類問題時我的感覺也跟他們一樣。我們除了關注老師的答案「是可以的」之外,已有一位外籍同學破口而出:既然「她」希望與一個男性結婚,那「她」為何還要去換性?這個提問不折不扣地反映我們對換性人的不了解,亦不自覺地假設了換性人必然是個異性戀者的霸權思想。該位同學事後跟我討論時其實自知不應如此質疑,但有趣、重要又令人歎息的地方就是,既然知識告訴我們應該站在哪一個立場,採取哪一種態度,我們卻仍然會「發自內心」或「由衷」地說出或做出一些不太體貼的事情。

  我雖然把課堂的情況一一道出(也希望沒有錯誤轉述),卻不是批評,而是自我警醒,因為,我深知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是上述的其中一人。我還不時處於知識與實際情況之間輾轉反側毫不好受,並反問為何要把自己推進長期內心衝突的境地。老師卻說,正因如此還需繼續努力。理論與實踐,從來都是不容易共存的兩回事,而性別這回事,從來也不是象牙塔裏形而上的玩意。但願,當我們在生活中遇上不合符我們預設及期望的性別形象或實踐時,能以我們的知識,不用說包容或接納,只須簡單地不投以奇異或歧視的目光,就已很足夠。

同志仍須努力

  異性戀、同志、陽具、女性情慾、變性、孌童或易裝等字詞我漸已習慣宣之於口,也不太介意在塞滿人的火車上閱讀趙文宗《迷糊.情慾.法律》或何春蕤《跨性別》。然而,我還是在乎男性或男性身體在整個性別研究論述框架下的處境。現存可見的男性研究資料其實不算豐厚,所持的觀點多只是回應女性主義。曾有老師簡明道然,女性主義、同志研究及酷兒理論都有堅實的社會與歷史背景支持,男性研究的立足點何在?亦有學者認為關於男性的論述早就依附於女性主義的框架之下,暫時難以有自立的因素,情況就如討論異性戀(Heterosexuality)這課題的重要文章主要都是寄存於同志研究的大傘子下。

  彷彿,男性身體存活於性別研究課程,就與男性研究現身於性別研究框架的情況相近。而男性╱男體的存在,到底是主導世界與歷史的霸權者,是(過去)女性主義討論範疇中必然出現的棋子,因而不必另闢範圍作(多餘)的探討,還是眾多未知及仍有待處理的性別社群或課題的其中一個?革命尚未成功,所有同志仍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