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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神化天安門運動是我們的心魔

神化天安門運動是我們的心魔

—我為何在《天安門》製作人的呼籲書上簽名

王力雄來稿/

最近,拍攝了紀錄片《天安門》的美國長弓紀錄片製作組(下稱“長弓”)發出呼籲(見附件),談及他們正遭受一場可能被耗盡資財而倒閉的訴訟。提起訴訟的是一家有財力的美國公司,公司總裁正是1989年天安門運動的學生領袖柴玲。長弓呼籲書從維護學術自由和言論自由角度,希望得到簽名支持。

我簽了名。

我之所以簽名,不在於我能斷定訴訟的具體是非,我對美國法律不懂,對被立案的商標侵權更是外行。我簽名是出於這樣一種看法——必須允許對天安門運動的反省。

對《天安門》影片如何評價,可以見仁見智。但是需要看到它是在進行反省,而且是迄今對那場運動的主要反省。我們應該支援這種反省,而不是站到反省的對面。這裏所說的“我們”,是指站在天安門運動一方譴責當局鎮壓的所有人,因此這個“我們”應該既包括柴玲,也包括《天安門》的製作人。

我們對天安門運 動的態度,長期局限在兩個方面,一是讚美運動,二是譴責當局。讚美和譴責都是應該的,但不能是唯一的,甚至不是最主要的。專制權力不會因為譴責而改變,這 我們早已看到。而停留於讚譽,對我們又有多大意義?那種與不容批評聯繫在一起的讚譽,只是另一種“偉光正”,同樣讓人厭惡。對我們而言,更有意義的是對自 身的反省,通過反省發現我們的錯誤,思考如何做得更好。這種反省即使不能改變歷史,至少還可能改變未來,而且這可以由我們自己把握。

天安門運 動有沒有可以反省之處?從六四後的海外民運可以看得很清楚——當那場運動的各路領袖在自由世界雲集,卻把民主搞得一團糟,把民運從全球矚目的巔峰搞到今日 眾人繞行的泥潭。二十年過去,當年用“年輕”為理由所原諒的,並未隨年輕步入中年甚至老年而消失。領袖們如此,怎能讓人相信運動本身無需反省?若是運動當 年繼續下去,後來民運發生的種種,可想也會在運動中顯現(其實當時就已存在),並且放大多倍。(chine

不容批評,不自我反省,正是民運的主要特徵。柴玲狀告長弓只是一例。對天安門運動的神化,讓當事人不容他人批評,反過來也讓他人可以抹黑當事人(只要發現其不符合神化)。說《天安門》 影片破壞了柴玲形象,其實只是破壞了一個被神化的形象,並未破壞她作為普通人的形象。她在影片中有不少光彩照人的畫面,稱得上“硝煙中的甜美”。雖然她對 記者的哭訴有些做作,但是那麼年輕的女孩突然變成全球焦點,不做作才不正常。誰在年輕時會有寵辱不驚的定力?至於她說了不想死,那又算什麼,哪個20多歲 的孩子想死?眾多對柴玲的批評,其實也是出自神化角度——她自己不想死,卻“期待的就是流血”,讓“廣場血流成河”去擦亮中國人眼睛,柴玲的這種說法固然 不夠高大全,但是若能深入多數政治人物的內心,他們在同樣時刻很可能也和柴玲想得一樣。只不過那些人老練圓滑,不往外說,而1989年的柴玲比較樸實,不 但說了,還對著攝像機。

但是今日有了錢的柴玲,開始著手打擊破壞了她神化形象的長弓,這才顯示出真正問題。她控告長弓損害名譽未被法院受理,說明損害名譽不成立,只是損害了她想 維持的神化——完美、不容置疑、卻不真實。不過僅限如此,也算一種可以理解的個人意願,無可厚非。但是當損害名譽告不成,還要用商標侵權的訴訟耗盡長弓的 有限資財使之垮掉,就透露出整人和報復的用意。這不得不讓人懷疑,能用金錢扼殺言論自由的人,一旦掌握了權力,會不會用權力去做同樣的事?

這的確是一個重大的思考,倘若民主運動的代表人物有可能變得和他們反對的共產黨一樣,意味著什麼?這其中暴露的危險,需要我們更深地追究,民主到底是什麼?我們的民主代表者為何會這樣?以民主為旗的天安門運 動,自身是否找到了民主?而中國到底應該實現什麼樣的民主,以及怎樣獲得真正的民主保證?這些問題,都不是簡單地用民主兩個字就可以回答的。我們必須正視 和發現民主光環背後任何可能的不良,潛在的專制,領袖的不端,以及人性的危險。正因為我們對民主寄予厚望,把自己與後代的未來託付給它,也就應該更加尖銳 無情、不留情面地對其審視和追究。

但是我們沒有做,或是做得很少。我們的感情陷得太深,或者我們有太多東方式的糾葛。長弓的外國人做了,雖然做得不一定足夠,也不一定都合適,可以有不同 意,卻應該感謝、至少也要尊重他們。他們使我們思考,是在幫助我們。而那些指責影片不該針對柴玲的各種理由,說到底是一種對反省的回避,因為任何人都可以 找到不被針對的理由,而沒有針對的反省又如何進行?儘管柴玲那時年輕,卻是天安門運動的代表形象,被反省涉及乃是其應得其所。享受桂冠的同時也得承受鞭笞,這就是公眾人物的命運。而從另一角度,假若柴玲沒有目前行為,說影片不該針對她倒也可以同情,然而正是她想搞垮長弓的訴訟,反倒顯出了《天安門》以柴玲為剖析對象的預見性和必要性。

把柴玲說成弱者而反對《天安門》的,同時也是不容反省天安門運動的理由。因為天安門運 動是弱勢方,是無權者的反抗,是被鎮壓和流血的。但如果我們不是永遠期待失敗,不妨想想相反的可能,即假若有一天能成功呢?那麼當初回避反省會帶來什麼後 果?也許所有缺點在弱者身上都不構成威脅,但是弱者有一天變成了強者,缺點的存在就會立刻成為現實的威脅。在我們以往的歷史中,小人物搖身而成暴君的故事 難道還少嗎?

至於具體的反省內容,當然可以討論。譬如我就不覺得領袖品德是主要問題,也不認為可以用非理性來責怪群眾,更不同意所謂民智未開是失敗根源。在我看,真正 的根源正是讓領袖品德敗壞、讓群眾趨於極端、讓民智呈現未開一面的民主模式。責任不能歸咎於人民,因為不能要求人民適應民主模式,而只能是民主模式去適應 人民。當民主模式不適應人民而失敗時,卻得出必須等待人民適應了模式再行民主的結論,完全是本末倒置。那些停駐於只能啟蒙的感歎,也是這樣一種思路。

我所說的反省天安門運 動,不是對人對事的責怪和抱怨,重要的是找到能夠制約領袖行為、提煉群眾理性,又可以讓人民智慧生髮而非局限放大的民主模式。民主價值是普世的,民主模式 卻不可能普世,因為不同的社會有不同的歷史與文化,只能用不同模式去適應。若是從這方面反省,主要的責任者便是中國的知識精英。當年那些兩手空空搬弄教 條,現在仍未找到自己的精英們,無論是鼓吹實行民主的,還是斷言沒有條件的,二十年來仍在咀嚼他人的冷飯。正是因為沒有對天安門運 動深入反省,二十年後的我們仍然在原地打轉。即使今天再出現一次那樣的運動,誰敢保證我們有能力跳出二十年前的覆轍?放眼環顧,當年絕食的孩子們今何在? 辦了六四綠卡的十數萬俊傑為誰忙?知識份子蠅營狗苟于精英聯盟分羹,中國向何處去的百年提問卻依然迷茫,而各種危機一天天加深。這令人唏噓的二十年軌跡, 那麼多沉淪,那麼多背棄,那麼多迷惘與無奈,而除了讚美與譴責,又能不能讓我們深入自身,面向自己,多一點反省呢?

走出過去,走向未來——我在長弓呼籲書上簽名,也是為了表達這樣一種希望。

2009-5-29

(《民主中國》首發)

附件:呼籲書

紀念六四兼論言論自由及其倡導者

(長弓紀錄片製作組,2009年4月15日)

值此1989天安門抗議運動20周年之際,我們懷著沉痛的心情紀念這一慘遭殘酷鎮壓的民眾運動。在這場運動中,數以百萬計的中國民眾曾走上街頭,要求新聞與言論自由。

20年前,長弓製作組著手編導紀錄片《天安門》並建立相關的歷史資料網站(www.tsquare.tv),旨在以獨立的視角和深入淺出的方式表現這一歷史事件的複雜動因及過程,並為學者和公眾持續提供有關的研究資料。

1995年10月,《天安門》入選紐約電影節。影片尚未公映,就遭到來自中國政府和某些89學運參與者兩方面的聲討。隨後中國政府要求所有的國際電影節禁演此片,聲稱《天安門》“歌頌暴徒,誤導觀眾,傷害了12億中國人民的感情”。反對此片的學運參與者則一口咬定我們是受中國政府指使,斥我們“是一群蒼蠅,是我們這個時代真正的疾病。”

儘管如此,《天安門》 仍在美國和世界各地獲得多項電影與學術大獎。影片至今依然受到媒體、有關研究人員以及教育界人士的關注,與其網站一道,已成為國際上有關中國現代史研究探 討的組成部分。我們深信,此類獨立研究與獨立影片的製作只有在學術界同仁、公共基金會及私人捐助的鼎力支持下,在言論自由得到充分保障的情況下才能得以進 行。

然而今天,我們作為一個獨立製片和歷史檔案機構的基本生存正在受到嚴重的威脅。令人深感擔憂的是,這種威脅竟來自一個曾在1989年學生運動中聲稱支持言論自由和民主的人士。柴玲,原保衛天安門廣 場指揮部總指揮、尖子班(注:美國一商業軟體公司Jenzabar)現任總裁,與她的丈夫Robert Maginn(原Bain Capital的合夥人及Director,現任尖子班首席執行官)於2007年在美國麻州波士頓以損害名譽和商標侵權兩項罪名對我們提出了控告。

“損害名譽”的指控基於我們的網站鏈結了美國一些主流媒體發表的文章,其中涉及到有關尖子班、柴玲和Robert Maginn的一些負面消息。關於商標侵權的指控,則僅僅基於我們的網站中引述相關文章時出現了“尖子班”這一名稱。對於“損害名譽”的起訴,法院決定不 予受理。對“商標侵權”的指控,法院認為:雖然由於兩家公司業務不同,尖子班勝訴的可能性極小,但仍決定給予尖子班一次為其指控提供證據的機會。

我們的長弓製作組是一個非盈利性的紀錄片製作公司,而尖子班是一家為高等教育機構提供管理系統軟體的商業公司。我們與尖子班的業務毫不相干,亦不存在任何 商業上的競爭。尖子班卻指控我們的網站侵犯其商標,誤導其潛在用戶,從而造成其公司的客戶流失。我們並非商業軟體公司,也不銷售尖子班的客戶可能感到興趣 的一類軟體,而且事實上也從未有人就尖子班或其軟體與我們進行過聯繫。

近年來,美國的一些主流媒體,如《波士頓環球報》、《福布斯》、及《高等教育學報》,都曾報導過並在網上存檔尖子班及其總裁柴玲的情況。長弓網站僅止於引 用了這些報導。據我們所知,首發報導的這些主流媒體並沒有受到尖子班的任何指控。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這次法律訴訟顯然是旨在以要脅為手段,迫使我們從網 站上刪除與柴玲和尖子班有關的資訊。柴玲的律師就曾明確要求我們從網站上刪除一切有關尖子班的材料。然而我們認為,這些歷史資料不僅有關公眾利益,而且早 已通過其他途徑進入公眾視聽領域。為儘早結束這場在我們看來是懲罰性的法律訴訟,我們與對方進行了多次談判並作出某些和解性讓步,然而這場官司目前依然在 繼續,已經給我們帶來巨大的財務損耗,以至威脅到我們這個機構的生存。

以下是2007年5月對方提出的控告的摘錄。這些嚴重的指控既是對長弓製作組的威脅,更是對我們一貫所珍視的政治與言論自由等基本原則的威脅:

“出於惡意和對共產黨政府官員的同情,並一心想詆毀中國天安門民 主運動的一名學生領袖柴玲,長弓製作組在其網站傳播有關原告的虛假資訊,從一些過時的報導中收集誤導性言論,散播半真半假的消息,以期造成對尖子班、柴玲 和Maginn的不良印象。為確保這些內容盡可能廣泛地傳播,以造成最大損害,長弓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使用受法律保護的尖子班商標,將讀者引到長弓網站。 後果之一是,尖子班的客戶及潛在客戶被誤導到該網站和該網站上的詆毀性內容,由此造成對尖子班名譽的傷害和商業機遇的損失。”

“我們獲知並認為長弓的詆毀性言論出自對柴玲本人的惡意,圖謀損害柴玲的聲譽,以達到他們別有用心的政治目的。”

起訴書同時還要求:

“長弓必須申報由前述非法行為所帶來的所有贏利,並用此非法獲得的贏利對尖子班進行陪償。”

我們認為,尖子班這一指控,旨在傷害我們這個非盈利性的獨立製片和研究團體,這個團體在過去三十年間為世界各地的廣大觀眾與教育界提供了有關中國歷史、人 文風貌的各種影片。柴玲和尖子班似乎已下定決心,除非我們順其要求從網站上刪除歷史資料並回避尖子班的名稱,他們就要通過曠日持久的訴訟過程耗盡我們這個 非盈利機構的有限財力。我們認為,他們的目的和手段不僅對我們具有極其嚴重的後果,同時在更大的範圍內,對言論自由與獨立學術探討也具有深遠的負面影響。

我們認為,在紀念六四20周年的同時,有必要反思與重申如下一些原則在我們自己所處的環境中的重要性。這些原則包括:獨立思想、獨立於任何政治與商業利益集團的歷史研究、收集和保護歷史文獻、以及言論自由。

為此,我們向各位專家學者、各媒體及教育界的同仁們、以及關注此案的公眾提出呼籲,請到我們的網站(www.tsquare.tv)閱讀有關這場法律訴訟的詳細資料,以期就言論自由等有關問題作出你們自己的判斷。

此呼籲書絕非針對尖子班、其產品或其所提供的用戶服務。我們無意引起或參與任何抵制尖子班,或有損于尖子班的營業與雇員的任何活動。我們只要求維護我們的權利,捍衛言論自由,保護我們自己和我們所從事的工作不受這一無理指控的傷害。

如果你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請在這份呼籲書上簽名,以表示對我們立場的支持。你的簽名不具備任何法律義務、責任或承諾,也不表明你一定認同我們在影片或網 站上發表的觀點。你的簽名只意味著,當一個商業公司企圖憑藉金錢與權勢來壓制爭論、刪除歷史資料時,它的這種行為將在學術界以及公眾中引起關注。

如果你願意簽名支持我們,請發電子郵件至[email protected]。請標明你的職務和所屬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