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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平﹕毒一定是害?

圓平﹕毒一定是害?

(文章原載 8 月 28 日佛門網<<明覺電子>>http://mingkok.buddhistdoor.com/cht/news/d/1769)

最近在社會和教育界鬧得熱烘烘的「校園強制驗毒計劃 」(下稱驗毒計劃),在在揭示了香港「教育」的一項重大的缺失,我指的是「環境教育」,不單只是狹義的學校教育。

毒品是有害身心的,沒有人反對;但,毒品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則不是真相。世上所有人、事、物,都因為某些條件的聚合而存在,毒品存在於學校也一樣需要特定的條件的。例如醫生、病人、醫院、疾病、毒販、拆家、毒窟…然後,學校、校長、校董、老師、學生、家長…然後,警察、社工…然後,毒品的種類、價格、市況、季節性供求…等等等等。這是廣義的條件,不同的條件決定毒品存在與否、存在的不同形態,與及對人的影響是禍是福 。另外是個別的條件。以學生吸毒為例,我們亦可以例舉導致個別學生吸毒的種種條件。找到的真相相信會是「不同的條件形成不同的學生吸毒個案」。

故此,把毒品在校院出現,只看待成學生和毒品,以至他們的尿的關係的話,未免太片面了。如果要確認毒品是否存在,學校就要先找出其存在的條件,然後,對症下藥,把條件剔除或改動,毒品便不能存在或以可被接受的方式存在了。事實是,條件通常都不只一個,不一定是在學生身上,也不一定在學校本身。故此,不能事先假設毒品存在於學校與及毒品只有百害而無一利,然後只用一種方式,只對準一個對象發炮,便以為可以解決問題。因為炮口不是對準毒品存在的條件發炮的話,只會徒勞無功。事實是,沒有足夠的條件,毒品就根本不會存在於學校之中。

對於「驗毒計劃 」,友儕間破口大罵,口珠筆筏的聲音,此起彼落,討論範圍涉及人權、私隱、尊嚴、年青人面對的壓力、親子關係、社會結構與及家庭的種種愛和關懷的缺失上等議題。網上更成立了「反驗毒計劃學生聯盟」(http://www.facebook.com/group.php?gid=125581054000&ref=mf)。有評論人直指政府捉錯用神,在明處找丟在暗角的門匙,以至忘記了「學校」的本質是什麼,「生活意義」為何(羅永生:獨立媒體 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04298)。茶餐廳裡,亞叔邊飲奶茶邊罵「驗毒計劃」荒謬:「係人都知 D 粉響邊度嚟嫁啦!攪 D 細路做乜啫!都解決唔到問題嘅。」社會上上下下的迴響不可謂不大,討論亦見深化和多向度。

教育局一意孤行,九月開學便執行計劃。從廣義的教育而言,我在想,究竟在這樣的社會氣氛之下,教育局為我們廣大市民「造就」了一種怎樣的「環境教育」呢?

八月中,我參加了一個由一群廿七八歲的年青人策劃的電影欣賞會。欣賞會的目的是透過一系列與毒品有關的中外電影,探討年青人跟毒品的關係,文化上的和社會性的。第一套播的是英國的 Trainspotting,港譯〈迷幻列車〉。內容是1996年,愛滋病曼延的時代,蘇格蘭幾名十來歲的年青人與海洛英若即若離的黑色幽默關係。

我的外國(歐美)朋友們,對於子女吸食毒品的心態都持開放態度。他們總是對我說,當子女進入大學時自然會懂得取捨。他們如此「開通」,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年青時曾是「過來人」,明白到愈是刻意阻攔或迴避,愈變得神秘/神化,愈會引起年青人躍躍欲試的興趣。另一方面是,他們對毒品的認識如數家珍,都是從同齡的同學朋友處學到的,知道分寸,掌握後果,沒有甚麼認得恐懼的。毒品在在是陪伴他們成長的東西(如果不是恩物),就如可口可樂、迪士尼和其他物質化的生活的追求,只是毒性有異罷了。這個情況亦吻合〈迷幻列車〉的寫實劇情。戲中男主角Renton (Ewan McGregor 飾)經女朋友Diane(Kelly MacDonald 飾)一言驚醒,洗心革面,隻身從愛丁堡跑去倫敦找了一份穩定的樓宇經紀,努力工作,後來,還有自己的積蓄呢!另外,劇中,他嘗試過兩次戒毒。失敗的一次是自己事前做妥了準備,把房門牢牢釘死,最後卻敗於心引。另一次是他的父母幫他忙,把他鎖在家裡的房間,悉心照料,直至成功,而不是把自己的兒子送去「有關機構」或「尋求專業協助」,以致大義滅親,向警方舉報。兩次的戒毒過程,使觀眾明白到他們吸毒並非只有沉淪毒海,永不翻身的唯一後果,反而,他們,包括父母,都曉得「回頭是岸」不只一條路。故此,對於他們而言,吸毒是可一可再,可一不可再,或者不可一不可再的選擇,選擇權在自己。他們在成長的環境中學曉了自己的權利為何。

其實,影片在開場時已舖陳出那些十來歲的,香港人曾幾何時愛稱為「雙失青年」的「癮君子」,如何清楚知道生命的決擇,自己的權利。Rento的讀白與及自我提問說得再機靈不過:

Choose life. Choose a job. Choose a career. Choose a family. Choose a fucking big television, Choose washing machines, cars, compact disc players, and electrical tin openers.
Choose good health, low cholesterol and dental insurance. Choose fixed- interest mortgage repayments. Choose a starter home. Choose your friends.

Choose leisure wear and matching luggage. Choose a three-piece suite on hire purchase in a range of fucking fabrics. Choose DIY and wondering who you are on a Sunday morning. Choose sitting on that couch watching mind-numbing spirit- crushing game shows, stuffing fucking junk food into your mouth.
Choose rotting away at the end of it all, pushing you last in a miserable home, nothing more than an embarrassment to the selfish, fucked-up brats you have spawned to replace yourself.

Choose your future. Choose life.
But why would I want to do a thing like that?
I chose not to choose life, I chose something else.

這段讀白的上半部大概是大部份香港人在踏足社會時所希望達成的目標—對物質生活的追求。也是大部份在高度發展的城市裡長大的年青人的人生價值觀。Rento曉得,他的朋友也曉得。然而,他們都懂得問為何自己要做那樣的選擇;然後,他們決定選其他的。燃燒一番之後,Rento 才獨自走上「正途」。
這是成長。成長是從真實的生活中培育出來的。 真實的生活提供了學校不能提供的「環境教育」,一種無系統,無結構,無始亦無終;人人是老師,但同時人人是學生的教育方式。弔詭的是,其影響是不言而喻,但同時是不能言喻的。原因是,那是我們成長中(不論年紀和人生階段)每分每秒面對的「真實」。可惜,香港人的成長(包括我自己的)是被動地處於一個被大人建構出來的真實。例如,在一個無毒的環境長大,就變成一個對毒品的認識幾近零的人。在我輩的認知裡,毒品就是「白粉」,食白粉的是骨瘦如柴,衣衫襤褸,不似人型,被家人朋友唾棄,終日隱藏在樓梯暗處向人討錢,最終倒斃街頭的「白粉道人」。這樣的建構,足以令人遠離所有有關毒品的事物,包括知識。時至今日,時間證明了「無毒的環境教育」不湊效。

電影欣賞會後的分享裡,年青的參加者都表示沒有吸毒的經驗,對毒品的認識淺薄。有些從take 嘢的朋友處略知一二。大家都是在那種建構真實中長大罷。當年看〈迷幻列車〉才曉得吸毒的可以是穿戴入時、唱歌跳舞、有智慧理想、有選擇、有出路、更有家人支持的。與會者皆義憤填膺,感受到身處溫水煮蛙的成長環境裡,找不到出路。很希望做點事,令到「定期驗尿」這種荒誕事不致成為這一代年青人成長的負面經驗。一方面概嘆香港的環境不如愛丁堡(不是外國的月亮特別圓那種),很羨慕人家的選擇自由和自主能力,另一方面,卻束手無策,不知道可以做甚麼,又不甘心坐以待斃。

從文化的角度而言,我們可以一言以蔽之說是港英兩地的文化差異,外國有的,不一定在香港出現,亦無法強求香港會傾刻間出現西方年青人的自由空間。然而,以上述的「條件」的角度去看,今次的「驗毒計劃」是不同條件的和合而「成事」的,難以逆轉。很有可能,我們自己也是其中一些條件的共謀而不自知。故此,希望/要求一個人、或靠一群人、以至祈望所有人有一致的看法而把它推倒,都是不可能的。再者,當我們有那些念頭出現時,我們的心自然就生起唯心安立的想法,阻礙了自己直接了解事情的實際狀況,以至真相。然後,我們發怒、唾棄、出汗、爆粗…無論如何都是無補於事,只會傷害自己,令自己看清真相的能力進一步降低。

那麼,自己是否沒有甚麼可以做的呢?那也不盡然。

我們首先要了解面前的真相,說的是關於自己的真相。我們有心想為社會、為學校、為學生、為老師…做點事,動機是良好的,沒有問題。但我們行事的基礎是怎樣的一回事呢?再一次,說的是自己的基礎,也就是先要了解的真相。容我舉一個例子。我們經常說「不要帶著有色眼鏡看問題」,那不單只是 easier said than done,事實上是沒可能做到的。試想,我們的有色眼鏡從何而來的呢?從我們的心吧,也就是我們行事基礎的源頭。我們的心的成長是學校教育和環境教育培育出來的。前面提過,我們是成長在大人建構的真實裡。穿的(不准穿的)、吃的(不准吃的)、住的(不准住的)、用的(不准用的),以至學甚麼,不准學甚麼;瘦到那個尺寸,不得肥過那個尺寸;膚色色階的尺度等等。然後,過了一段日子,所有這些大人訂立的標準尺度就變了。真相只有一個:所有人為的建構都是有漏。看看現在種種人為的問題,就知道有漏的情況是多麼的嚴峻。我們的心也不遑多讓。在這樣的環境成長,我們無人能倖免,外面帶著有色眼鏡,內裡懷著有漏的心。不「驗心」,眼鏡除不掉,心漏難修補。

再來一個譬喻吧。因為心有漏,垃圾乘虛而入,它們是貪、慎和癡的聯合生產線大量生產出來的。我們的行事基礎就是由那些產品堆成的。於是,我們每做一件事情,宛如在垃圾堆上搞建設!在這樣的基礎上,我們的建設會穩固嗎?聯合生產線每分每秒不推陳只出新,供應我們那個比 global market 還要大不知多少倍的心,我們卻一直善待著這件自己會長大的垃圾。

我們要做的是,破壞聯合生產線的三大條件—貪、瞋和癡 。這是很艱難的,只能夠超慢速地攪滲透,一小步一小步的滲。漸漸地,我們會發覺,自己對外境的真相的體會和發現,會自自然然深化了和開闊了。而同時,亦會看到自己,那是被垃圾覆蓋而忽略了的自己。亦即是自己的「真實的條件」。然後,我們可以檢察自己的「條件」,接著構思自己能力範圍內可以創造的新條件。這是一個自我淨化和自我開創的過程,以面對境況。否則的話,我們只會重複自己的慣性循環,以垃圾為行事基礎去處理面前境況,最終只是見「驗毒計劃」是「驗毒計劃 」。自我淨化使自己增強了自知之明的能力,然後就能夠見「驗毒計劃 」不是「驗毒計劃 」。尤有進者,當我們體會到自己對「驗毒計劃 」的不同見解是來自自己的心的改變,與「驗毒計劃」本身無關,也不是因為(眼) 讀了一篇有見地的文章、(耳)聽了一席有洞察力的說話,(鼻)嗅到一陣希望的空氣、(舌)嚐到一口醒神的美點、(身)參與了一項有意義的行動,以至(意)想到一條天下絕橋的話,也就是說,與別人無關,我們便有能力見「驗毒計劃」是「驗毒計劃 」了。因為我們不再被外境(其他的人事物)牽著鼻子走,尤其是自己的情緒。到達這個階段,才是開創的時候。換句話說,處理「驗毒計劃」的首要工作是要「驗心」,驗自己的心!我們的教育,就是缺乏了「驗心計劃」。若然這是你的第一次的話,一定是艱難的,往後無窮的樂趣,都是由這一次的艱難而來的啊。

心是怎個驗法的呢?宗喀巴大師著的〈菩提道次第廣論〉裡,討論聽法的竅門一章,提到「斷器三過」的概念。我們可以借助這個概念來驗心:人宛如一個器皿。一.器皿傾側的話,就算有甘露降臨,亦不得其門而入;二.如果器皿是骯髒的,潔淨的甘露會被污染 ;三. 器皿有破爛的話,就算盛入甘露,總會從缺口漏走 。這個概念指出了我們的心的習性,包括忠耳逆耳、偏執於自己的錯誤成見與及心志不足以接納和持續貫注於真正能令自己得益(離苦得樂)的知識。驗心,就是時刻練習檢察自己是否犯下這三種過患。練習多了,純熟了,漸漸就可以斷除習性,清除心中的垃圾。心清,自然眼明,看到真相。

心清眼明,不管是「驗甚麼計劃」在面前,我們都能夠根據自己的「條件」來做決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