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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被國內封殺了的<劉家琨專訪 - 窺看災難記憶>

ger註:胡慧姍紀念館是建築師劉家琨紀念汶川大地震中遇難的普通中學女生胡慧姍而建的一座永久性私人紀念館,希望「對普通生命的珍視是民族復興的基礎」,建成後一直因為題材敏感所以被當局禁止開放。但參觀的人並沒有減退,於是劉家琨在紀念館門外鑽上一個小孔,讓參觀者能夠從小孔窺視這個已故小女孩的點滴,把那種不容老伯性悼念的荒謬透過一個小小的設計表露無遺。盧燕珊對劉家琨進行了採訪,也拍攝了錄像,可是報導被網絡封殺,唯有在facebook流傳。對我來說這樣的人和事只換來友儕間的兩個Like實在太不值得,經作者同意後轉載於此。看畢也請看看附上的影像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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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2日,《城市中國》編輯部的香港好友來電說,劉家琨採訪可在五月底一期刊出, 還算可趕及5.12兩週年。但由於雜誌的不定期出版,結果一直在拖,編輯說六月底一期《城市中國》(No.42)一定出。 7月5日放上163博客,月中才發現被封殺了。然後再電《城市中國》友人,她說還沒出,我問是不是審查有麻煩,她說不是,審查已過關,只是雜誌跟印刷廠之間的問題⋯⋯都三個月了,真氣人。唯有在此轉載。)

幾前年,劉家琨被邀到國內國外演講,PPT上的題目是 “處理現實”,去年他調整一下內容,換上另一個詞“穿越現實”。從“處理”到“穿越”, 大抵與經驗汶川地震多少扯上點關係。作為一位志願者,他在現場,目睹垮掉的學校的震撼。作為一位建築師,洶湧大地,同時震裂了他的身份。死而後生,參與漫長重建,四川建築師亦得以重生。

無論哪個詞,劉家琨說,都不過是一場語言遊戲。但它的確反映了建築師自身的轉變:“‘處理現實’,當時也不是說完全接受現實,而是在現實情況下,通過自己的方法來進行應對和處理。但‘處理’比‘穿越’這詞的積極性要少一些。這幾年的工作,令我的自信心增強了一些,社會的認同度 提升 了一些,也就是說,我自己要更加自信一些,那就可以更加積極一些。所以,想出‘穿越’這個詞,也許批判性會更加多一些,自己的願望會更明確一些,就是目標亦提高一些。其實當時也沒特別深的意義,你不好意思總是講同一個題目嘛。”

“現實”的定義?當然,不少人問過劉家琨。他在PPT一開始便解釋:現實,就是正在慢慢變應的幻覺。但他最後還是跟我說:“本來很清楚的事情,沒必要再用文字做精確定義。每個人都知道,現實,指的是甚麼。”每個人對現實的理解和詮釋,其實都很個人。中國式現實,我們早已習慣,但有一天,當最真最殘酷的現實突然擺在眼前時,大家可能會以為是假的。就像劉家琨在5.12地震後第一次到都江堰聚源中學後,在其“汶川震後再生”網站上寫道:“這樣子的災情景象,我是想說——請原諒請原諒——幾乎像是假的!”


在建川博物館聚落吃午飯,劉家琨說,「風波亭」,挺有意思。

三種表述:政府、企業、個人

都兩年了,災難繼續,或許我們不再相信眼睛所看見的,剩下的只有被詮釋的現場。2010年4月12日,我終於跟隨劉家琨,來到建成一年還未能對公眾開放的小屋“胡慧姍紀念館”現場——離成都一小時車程、位於旅遊景點安仁古鎮內的“建川博物館聚落”。

沒想到的兩件事:一,這天,劉家琨和他的同事,拿起電鑽,在小屋門上打了孔,裝上“防盜眼”。以後, 胡慧姍紀念館雖被上鎖,但大家仍可從屋外“窺看”這個不容公開的傷痛記憶。二,小屋旁邊,原來是展示地產商兼政協樊建川個人收藏的“512地震館”。小屋背後,還有正在趕建的官方“抗震救災主題館”,建築師正是劉家琨。大中小三個館,下意識地構成不等邊的三角關係——官方、企業、個人,三種對災難記憶的不同處理、立場和態度。

三種表述,最先出現的,應該是樊建川2009年5月11日免費開放的512館,裡頭收藏的五萬多件展品,全是從汶川“搶救”過來的災區遺物,來自人民、志願者、軍隊、醫護人
員各方面,甚至有消防車和溫家寶總理指揮救災時使用的擴音器。“樊建川是個很有意識的收藏家。我記得,地震發生時,他在機場,準備去美國,當時他立即取消行程,回來做這件事。他那個館(由李興剛設計),其實早就修好,原本是一個關於文革的展館,後來才把地震的內容裝進去。我覺得,有一個人收藏總比沒人收好,否則,這些東西,最後都沒了。”

對,如果沒樊建川,這些物質,最後可能都被砸碎,recycle,變成劉家琨的“再生磚”,甚至,化身成建構抗震救災館的原材料。

“我是做了胡慧姍紀念館以後,大概是去年六月,才接到政府點名要讓我做地震館這個事情。我開始也有點猶豫,是不是要做?有些掙扎和矛盾,但是後來覺得,就是你所說的,對災難記憶的三種不同處理,胡慧姍是我個人的表達,旁邊有樊建川的企業館,然後又有這個政府的,把三個館放在一起,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也許,每個人表達的角度甚至觀點都不一樣,特別是政府的表達,和我個人的表達,說不定有一些衝突。但這都是歷史,都是真實的,你不能說,政府這個表達不真實的。它也是真實的,是站在他們的角度上看這事情。

另外,如果我不做,是不是由別人來做?我還不知道別人做成甚麼樣子?它和胡慧姍和樊建川兩個館會產生怎樣的關係?那還不如由我來做。”
劉家琨說的政府,其實是北京中央政府。2008年9月,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舉行了一個關於抗震救災的主題展覽。後來,政府想把展覽內容永遠保存下來,要保存當然該選址在四川,他們找四川的領導,很自然就想到建川博物館。政府建館,自然規模宏大,所以就選中博物館聚落裡最大的一塊空地。捐建胡慧姍紀念館,劉家琨的身份是志願者,興建抗震救災館,是政治任務,於他,最大的挑戰性,大抵是如何處理“政府的現實”、在代表官方表述的同時亦能保持自己的立場。愛玩語言遊戲的他,更精於建築語言學上的雙關語。

“這館的主題是‘萬眾一心 眾志成城’,反正都是一些非常正面的政府用詞,始終內容都是講主權力。我想,裡面其實可有多重含義,包括我們對紅色歷史、對現在所談的眾志成城等的複雜理解,但建築不是文字,不可能搞得那麼複雜。首先,它是個黨中央的館,要體現 政府的意志,所以我就用了有點像人民大會堂一樣的形態,就是一個形式,作為一個象徵,誰看見人民大會堂這樣一個建築形式,都會很容易就聯想到政府,聯想到主權力。但我又不是簡單要修一個人民大會堂,除混凝土部份,我盡量用再生磚來修。再生磚是我們在地震以後研究的一個材料,它不光只是材料的再生,也是精神和感情的再生。因此,它當然和純粹的人民大會堂的意義很不一樣。然後,我們又把它放在一個波浪起伏的廣場上,像波動的地面。當然,我有些用詞都帶有雙重含意。你知道,報上方案時有很多人在審查嘛,我就說,大地洶湧。這樣一個大會堂,同時體現那種國家政府的正統性,也體現了民間那種草根力量,這就有點像我對抗震救災的理解。那事情,不都是政府做的,也不都是民間做的。也許不同的人看見這形式有不同的解讀。建築,首先是物質,你要處理好材料、空間、光線這些關係,然後,它又會引發很多不同的聯想。”
處理抽象的集體記憶外,劉家琨有著更實幹的雙重任務, 著手完成建委委派的一個彭州村落和台灣企業捐建的彭州小學,兩者都剛建完了。
這兩年,劉家琨仿似煉就成“災難建築師”。“我個人不覺得是這樣。只因為這是我的家鄉,我肯定義不容辭去做這些事情。因為我在這裡,做這事情比別人方便,我也可能比別人對四川有更多的感情。”



胡慧姍紀念館

權力金錢背後的立場

過去十年,世界各城市力推創意文化產業,建築突然時尚。傳媒捧出明星建築師,他們成為被追捧的偶像,或者,迫不得已的公共知識分子。然而,一場地震,使中國版圖上的“坑”,留下一道更深的疤痕。地脈因緣,本身在這坑裡生活工作的建築師,也得在震碎的身份瓦礫中重新撿拾自己。
“對,十年來,建築一直在文化時尚層面上,好像已偏離了它的主要任務,即是對公眾基本生活的關注。其實地震時,我更多是重新思考建築的本質,就是這樣。建築本質中,安全只是最基本的要求。但在這地震災區裡,當最基本要求你都不能滿足時,那其它的東西,就顯得非常的乏足了。”

人民把建築師捧上神台,也因為他們主宰我們的生活空間,而且建築工程每每花費龐大。但劉家琨曾經說過,建築師,都不過是權力和經濟的奴僕。
“如果有人要求我,不要跟權力和金錢合作,那其實就是不要我當建築師。不是說權力金錢就完全不對吧?建築師肯定要跟權力和金錢合作,關鍵在於,合作以後,你幹了些甚麼?這就代表你的一個基本立場。立場是第一,然後你用你的技巧,利用這些權力和金錢,最後,你是推動社會進步還是狼狽為奸導致社會更醜惡?這才是最關鍵。”

建築師,絕對是出色的政客,上朝政府,旁有商人,下對人民。劉家琨很清楚:建築就是政治。“政治是建築裡面一個重要材料,其實,真是要看你幹了些甚麼。比如,昨天你跟我去看的成都天府軟件園工地,它本來是屬於軟件園內的一個商業項目,我們可以把它完全關起來,不跟城市發生任何關係。但我們現在的做法,將辦公樓和展館大屋頂,變成大斜坡,造就一個很開闊的公共空間,作為公眾集會或演出,都是很好的地方,以後市民可隨便進去。就連昨天跟我一起登上斜坡拍照的甲方也覺得,這樣做是對的。他是領導,相當於國家企業的一個老總,他當時說,哦,這個地方,為城市貢獻了一個廣場。他比我還年青,也挺喜歡藝術。如果沒有他和我達成共識,把商營產業開放給社會,它肯定只是一個關起來的樓。所以我覺得,整個中國社會還是在進步,不能說,官員或商人都是壞人嘛。所以有時候,你遇到合適的人,有很好的溝通,也能做一些想不到的事情。”
那個展館,劉家琨希望把它做成美術館,但現在還未能說定,他只能暫時抽象地稱之為“展示空間”。“現在在中國做建築,就是有這個問題。事先的一些計劃,不是非常肯定,但房子在修,修完後又根據新的計劃來調整,這種情況,經常遇到,這也是我要處理的現實。跟國外很不一樣,我們也有做國外項目,他們是每一點都做得很清楚。中國房子,修的時候說這個,修好後又變成另一回事。”
中國城市發展過速,導致建築的生命也越來越短暫,尤其是商業項目,似乎活不過十年。就像家琨工作室早年的成都紅色年代娛樂中心和後來的錦都商業院街,現在都被改頭換臉了。“所以設計商業項目時,我們可能更在乎它長期不斷變化的那個彈性。建築本身不一定都要是永恆的,因為永恆也是一個假設。”
劉家琨說,建築師有兩類,一類是有自己固定的Logo,然後將這Logo放到不同地方。另一類像他那樣,很具體的在一個地方工作。“建築的主要價值, 就在現場。建築一定要跟它所在的現場,或土地,放得更大來說,就是城市和風土人情文化,發生很直接的關係。”


4月14日,劉家琨與甲方“領導”(右二)及藝術家周春芽(右三)巡視正在成都天府軟件園內興建的新辦工樓和展館。


甲方和乙方都希望,這空間將來能成為美術館,並邀請周春芽來策劃。

烏托邦總是失敗

我剛抵達成都時,成都政府正通過市中心五個戶外大型LED顯示屏,向全城市民現場直播,高調出台的成都未來發展大藍圖《世界現代田園城市總體規劃》,市規劃局以三維效果圖展示“青山綠水抱林盤,大城小城嵌田園”的未來理想景象。

第二天,我從成都坐一小時公交到郫縣,轉接當地公交來到新民場鎮,然後再步行二十分鐘,終於找到劉家琨的鹿野苑石刻博物館。旁邊,是停泊了幾輛轎車的鹿野苑會所,我相信,除了像我等建築朝聖者及去會所的人,甚少會有人如此輾轉地尋找佛教石刻吧。鹿野苑石刻博物館,有點點像安藤忠雄的直島地中美術館,安藤的,藏於地,劉家琨的,隱於山林流水。稻穗蓋著智慧,朝聖,都該經歷山長水遠的旅程。我很期待,下一次是去都江堰,看劉家琨的青城山中國當代美術館,特別是張曉剛美術館。那種很私人的筆觸,感覺有點像胡慧姍紀念館,都是關於另一種記憶,既個人又集體。


4月15日,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隱藏在田園城市郊外的鹿野苑石刻博物館。

從成都來回鹿野苑的四個多小時路途上,我嘗試“局部”感受(加想象)一下劉家琨著名的“玉米”和“火鍋”理論,那篇廣為傳閱的文章〈我在西部做建築〉(09年補寫為〈“我在西部做建築”嗎?〉)中所說的:“從平原中心的城市駕車出去幾個小時,你可以經歷從濕地水草到苔蘚地衣的植物學斷層,同時也路過漢、羌地段抵達雪域藏地。從時尚到蠻荒,這種風土人情的清晰剖面可以使人很容易感知一個世界的完整結構,避免認知單一感受貧乏。關於混雜豐富和融匯一爐,火鍋應該算是一個象徵吧。”雖然我還是混在“鍋底”,距離“鍋邊”的西部高原還非常非常遙遠。但同時,我似乎體會成都對現代田園的憧憬和野心:沿途從成都中心正在擴建伸延出去的鐵路、城郊之間一群又一群等待入伙的時尚新樓盤、兩旁整齊鮮艷的有機花場、新民場鎮參天樹木,還有鄉村裡麻雀牌與雀鳥聲的碰撞。

“成都人活在當下,不特別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但一個自足的城市,不等於它沒有野心。但如果野心的方向是學著別人的,不符合這地方的文化和資源,它就會造成更多的矛盾,甚至把原有的優點都消毀掉。”這城市的野心,早前有市政府請來保羅.安德魯設計的新行政中心(512後因被批“豪華、浪費”而被迫停用);之後將會有家琨工作室負責復修的俄式舊工廠 “成都798”音樂創意產業區,而當下,則有大肆宣傳的“田園城市”。
“田園地景的概念,不就是來自英國畫家嘛,都有一百多年。但現代的田園城市,不光是你想象中的,只有花草沒高樓,它指的其實是多中心的衛星城市。它不像北京,不是要無限地擴大。它應該是多中心發展,然後在每個中心之間,有合適距離,周邊有同時存在的郊區和農村,這樣才可相互支持。”
甚麼是“理想城市”?對建築師來說,這個詞未免也太大了。去年底在上海舉辦的一場世博會論壇上,劉家琨說過:“理想每個人不一樣。一個好城市,該是維護大多數人的利益,但容納所有的選擇。”這聽起來,根本是人類歷史上永遠沒可能出現的“烏托邦”。但“烏托邦”這詞,這純真的理想主義構想,確實曾經出現在無數年青建築學生的習作中,包括庫哈斯和哈迪德。

“其實烏托邦,是存在於人類心裡,世世代代都有的。人類也許會比一些烏托邦或者是更加瘋狂的想法所推動,這是人性裡的一個部份。但在現實裡面,反烏托邦,也是同時存在。我覺得是這樣的,如果放到城市裡,就是在建設和資源分配、在需求和慾望之間,抓捏好平衡。我說要參與現實,就是要執行現實,但同時也要有某種想法。烏托邦總是失敗,但,它可能是,悲壯的。”就因為,總是失敗,才有追求的永恆慾望。在劉家琨從來低調處理的現實裡,我仿似隱約看見,它的影子,在愰動,在穿越。


4月15日,劉家琨終於在百忙中找出一小時坐下來做訪問。訪問完畢,他叮囑員工給我弄碗四川辣面才讓我離開。

文/影像/攝影:盧燕珊

作者註:

1. 我在成都時,劉家琨說,因他們拍的紀錄片在國內也被屏蔽,他們又不曉「翻牆」,所以我代他們把紀錄片放上youtube(雖然去年香港「建築是藝術節」時已放映過)
part1 http://www.youtube.com/watch?v=JLiPAr-HagE
part2 http://www.youtube.com/watch?v=pQ6yKuNoP7Y&feature=related
part3 http://www.youtube.com/watch?v=7OH3EmJpNQw&feature=related

2. 5.12汶川地震兩周年當晚,CCTV新聞台竟然訪問了胡慧姍的媽媽劉莉,談她的新生女嬰。官方想說明,雖逝者已去,但新生命仍繼續。有點陰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