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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對立的自然之子——《魔法公主》與宮崎駿的自然觀

種種危機與困難後,當阿席達卡告訴小桑『要活下去』,一切努力的價值忽然就變得明白了----生存是自然界判斷對錯的唯一標準,而所有生物的使命就是在死亡來臨前『活下去』。

我常說宮崎駿的作品是一場『想像力的釋放』的革命。而我認為最偉大的想像力,從來不是那些無中生有的創作。最偉大的想像力,起點應是那些『本應如是,但我們卻快要違忘了』的世界本質。而宮崎駿電影的主軸,就是『尋回快要被遺忘的』的旅程。

《魔法公主》(編按:港譯《幽靈公主》)想像力的起點是『自然的本質』。而當我們說想像力的需要釋放,我們同時也在說,我們對自然的想像力被遮蔽了。事實上,很多人想像中的自然其實是一種『現代性的自然』。而『現代性的自然』是一種人工的,現代的產物。

『現代性的自然觀』是一種對立的自然觀

什麼是『現代性的自然』?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我們要理解什麼是『現代性』。人類在每一個時代都會有一些主導的思考原則或思潮,這些思考原則或思潮決定了那個年代的人如何理解事物。這些思考方式或思潮在當時可能是絕大部分人的共識,但卻不一定是永恆的真理,就像現在基本上沒有人會認真依據儒家的教條去生活。所謂『現代性』,就是指在『現代』主導的思考原則。根據古典社會學理論,這些思考方式包括了理性(rational)、功能化(functional)、效率(efficiency)和科學化(scientific)。

現代人在理解自然時,也有意無意的應用了這些原則。例如我們在談論環保時常常會提及『可持續發展』的概念,其實就是一種以功能去考量自然的概念。 『可持續發展』的意思是,我們保護環境,是為了讓人類社會能持續發展,因為人類活在一個受污染的環境裡,生命和健康會受到不好的影響。我們甚至把自然當成工具本身,因此我們會研發技術,嘗試去操控自然。

『現代性的自然』就是『現代』這個特定時空、受『現代性』這種思潮影響下形成的自然觀。這種自然觀有什麼特點呢?簡單來講,就是把自然定義為『城市的相反』。梁文道在一個題為《動物和書寫》的演講裡說,現代城市對什麼是自然和非自然,有很嚴密的區分。城市是一個規劃給人類居住的地方,所有的動物都有一個專屬的範圍或空間,而我們甚至為了維持秩序而成立不同的部門。例如說,我們會在城市裡建造『動物園』來放置動物;我們會把在街上流連的狗稱作『流浪狗』,並視之為『問題』,要請政府人員去『解決』。這種意義底下的『自然』,是一個現代的,人做的產物。

『現代性的自然』的問題在於,以這種二分的概念為起點去思考人和自然的關係,很容易會推導出人和自然互相對立的結論。

超越對立 回到自然

而《魔法公主》裡的自然卻不是『城市的相反』,她沒有一個清晰而鮮明的立場。她是有時是善的,有時是惡的;她會攻擊人類,也會和人類互惠互利。我認為宮崎駿的自然觀是一種超越對立的自然觀。超越對立不是一種站在道德高地的姿態;超越對立是一種回到自然狀態(Natural state)的現實的實踐。在原始人類還住在森林,人類的文明還沒形成之時,人類判斷是非對錯的原則只有一條:就是『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不要忘記人類的文明其實只有幾千年的歷史,而之前的幾億萬年我們對叢林法則這條唯一法則都是奉行不悖。

當阿席達卡因為自然對他施行的詛咒而命不久矣,他卻在尋找解咒方法的旅程中愛上森林的女兒小桑;當身為人類的阿席達卡為了拯救小桑而被其他人類的槍火所傷,救回他生命的,卻是森林之神。人類和自然的關係本是曖昧的,因為『人類是自然的一部分,是自然的破壞者,同時也是在毀壞的自然中生息的生物。 』人類面對自然,既帶有神明式的的尊崇感情,又帶有魔鬼式的畏懼。正如宮崎駿在談論《魔法公主》的散文裡曾說:『假如我捨棄複雜的部分,只想看單純的善和惡,我想我將無法掌握事物的本質。 』

夾縫中的公主與少年

我認為《魔法公主》是一部寓言性的作品。人類對自然又畏又敬:人類敬愛自然為他們帶來的種種好處,但人類又畏懼自然帶來的災害。因此人類會嘗試逃離自然,建立『城市』。當人類過分自大,嘗試操控自然,人類便必鬚麵對自然的反噬。當文明的野心把人類推到與自然對立的凶險位置,阿席達卡的旅程就像徵了那些和自然和解的努力。阿席達卡因為自然的詛咒而踏上旅程,見證了自然裡的美好和偉大(認識了小桑,受到森林之神、森林精靈和山神犬的幫助),而在人類和自然的衝突中,他不惜犯險也要化解仇恨。最後小桑雖然說沒辦法原諒人類,卻願意原諒阿席達卡。

而小桑大概就代表了那些出生在自然裡的人。他們承傳了億萬年來人類和自然相處的本能,卻成為人類文明逼害的對象。他們的內心,大概充滿了仇恨與疑惑。 『感覺到自己不被祝福,感覺就像抽到鬼牌倒霉透頂般氣憤......但等到成為本質問題時,他們終究一知半解』。現代人常常會對為什麼要存在感到困惑,大概是因為我們身於這個不被祝福的年代。

『要活下去』是目前的答案

有關人和自然的矛盾,宮崎駿從來沒認為自己能提出一個確切的解決方法。 『想像力的釋放』從來只是思考的起點。 『我已經點出問題了,接下來,該是每個人認真去思考自己該做什麼的時候了。 』而在沒有更好的方案之前,『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可能就是目前的答案:在這難分對錯的時代,『要活下去』就是活著的理由。

原刊於《青年環境評論》第四期